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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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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只要五十萬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個小鎮過活,為什麼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們一生中美好的時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獻給工作。」 小妹的調調終身不變,我甚覺寬慰,生活不是沒壓力,但她沒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帶走。」 「他們不會習慣。」 「那我怎麼走得動?」 「不是沒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鎖。」 「無論如何,父母需要照顧。」 她學我的口氣,「無論如何,功課要做到一等一。無論如何,風度與涵養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將來給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這一生為搏幾句浮面的頌贊,就消耗完了。」 頌贊?我從來沒聽過。 「跟隨我吧。」妹妹說。 這真是個至大的引誘。 「至少讓我供你到外頭去念兩年書。」 我心動。 「我欠你這個情,真的,姐,要是你願意,放下擔子讓我接班。」 「兩年後還不是要回來。」 「小姐,」她笑,「松兩天也是好的,長命功夫長命做。」 「兩年後又要從頭開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誰擔保兩年後的事?姐姐,別神經好不好?」 「你那麼神化,我一走,你接著也走,這裡這攤子誰顧?」 「紅塵深陷。」 「多謝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動,不捨得。」 「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麼辦?」小妹椰檢我。 「那我沒話說,但我不能早作準備,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竟為同胞,我們忍不住稱奇,最重要的是我們相愛。 以後這一年,她坐最豪華的車子,吃最名貴的食物,穿最美麗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裡最豔麗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還是日日去做一份謙卑的工作,準時上班,準時下班,隨著年齡,人變得更世故圓滑,心裡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卻越來越愉快。無奈,這是自己選擇的路。 至大的樂趣是在電視中看到小妹出鏡頭,她在開口說話之前愛慣性地皺一皺眉毛,我愛煞她這個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說我們姐妹倆長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兩個人的環境不同,我總欠缺一份神采,從來沒有躊躇志滿過,漸漸有一層疲乏的灰色罩住險容,一看便知是個平凡不過的女子。 父母開始擔心我,語氣完全改變了,「小妹她有的是辦法。倒是你,也該為自己著想了,什麼時候嫁人呢。」 不曉得我就是懂得為自己打算,才暫不成家,但無論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厭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擱看生塵,被親友不恥下問時,苦無交待。 妹妹回來整整十二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應約。坐在餐廳幾乎每個人都轉頭釘牢她 「有什麼話快說吧,」我笑看懇求她。「眾人的目光幾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呆住,「在這裡幹得好好的,有聲有色,幹麼要走,你要乘勝追擊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這麼說,我豈非一輩子脫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見好要收,我賺夠了。」 「真的夠了?」很少有人肯說個夠字。 「真的,嘴臉看夠,氣力用夠,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會省吃省用,渡過晚年。再邀請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欽佩得五體投地,抓著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著這個家。」 「委屈你了。」 「沒有的事,我也只會看檔口而已,沒有翅膀,如何高飛?要怪也只怪自己罷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個風中孩兒,只能祝福她,同時守在地下,仰頭看她在空中飄逸的姿采。 我把臉埋在她手中,說不出話來。不捨得她,又不得不讓她去。飛,飛,小妹,飛上去,帶著我的理想感性一齊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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