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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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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對我太不公平,小妹永遠是客,愛來便來,說去就去,享受現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個地方支撐著家庭中的責任。 其實這是我的選擇,我與小妹不過各人做各人擅長的事罷了,誰教我不懂得玩兒。 跳舞,不喜歡。飲宴,勞神傷財。看戲,無聊。洞穿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要有利用價值,總有朋友,平時不必在人際上浪費時間。 同時也不敢如小妹般輕易交出感情,易放難收,一下子就被人誤會為十三點,我還要在小圈子內幹活呢,背著不好聽的名聲,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來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瀟酒,這是勉強不得的事。 父親沒有去接小妹,我與母親一早就到飛機場去了。 滿以為會接到一個神采飛揚的小妹,但直到她們打招呼,才把她認出來。 小妹頭髮油膩,臉容憔悴,衣服殘舊,我與母親嚇了一跳,也許歐洲流行這個樣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舊不替她擔心,怕什麼,年紀輕,養一兩個月,馬上又是簇新的一個人。 媽媽卻憂愁,「你這個樣子,唉你怎麼會攪成這個樣子……」非常嘮叨,她老了。 不知不覺間,媽媽老了。 小妹沒有行李。 她兩手插在袋襄,看著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氣極了。」 是稱讚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媽還在嚕嗦,「這次回來,可要安頓下來了,學你姐姐,找份正經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連忙阻止,「媽,別說這麼多,小妹剛到埠,你又想把她嚇走還是怎麼的。」 母親擦眼淚,噤聲。 小妹已比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應不必嚴重。 那日是我們團聚日。 父親維持緘默!偷偷看小妹,見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覺地扒白飯。 小妹那夜與我同睡,原以為她會與我促膝而談,但她沒有,一倒頭便睡熟。 反而是我輾轉反側,聽著小妹呼呼的鼻鼾,難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畢,看上去似個新人。 她問我借衣服穿。 拉開衣櫃,她搖頭,「一套套,制服似,怎麼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撐著頭,「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虧你的。」 「沒法子,早已成為機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過也已經習慣。」 「父母似相當滿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們根本不知外頭發生些什麼,我也不大傾訴,報喜不報憂。」 「你是好女兒,」小妹凝視我,「你一直是。」 「你何嘗不是,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個月再說。」 「不行,我是鷹,你是鴿,我們不同。」 她又要禦風而去,我固執的說:「你沒看見父親痛心的神色?你太殘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沒有說起她在歐洲的生活,我們無從知道發生過什麼。 「等錢用嗎?」我把大量鈔票塞在她口袋裡。 她出門去了。 媽媽帶女傭買了許多菜回來,在門日碰見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尷尬。 我揮手叫小妹走,把母親拉進屋裡。 難怪小妹說:「這間屋子,沒了姐姐,不知怎麼辦。」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慣了,便有這點賤,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盡,像是問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飯時分才回來,看著滿桌的菜,她掃興的說:「已經吃過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這只百葉結煮雞,是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兩塊。」 把菜夾在碗裡,硬是要她吃。 小妹總算給我面子,坐下來,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飯。 這是她最後一頓飯,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裡仍剩我一個。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樂。 這時我也已經找到男朋友,雖屆結婚年齡,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過我,我只是不回答。 這個年頭,結不結婚,都差不多,還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掙扎,誰也幫不了誰,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瘋狂戀愛,但像我們這種理性的女子,很難忽然不顧一切的戀愛起來。 戀愛是小妹的專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過她的窩,真有辦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佈置得十分舒服。 屋內有一個男孩子在為她裝電器,姿態熱絡,一定是她的朋友,這麼快已經找到異性朋友了,小妹真有辦法。 兩個人都是粗布褲與大襯衫,一臉的太陽棕,不由我不豔羡慕。 說什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沒了誰不行呢,來來去去,不過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罷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來享受一下清風、露水、陽光。 在寫字間工作已有數年,賠上一生中最好的時刻與精力,所得到的,不過是區區薪金,以及可能升職的幻想,說真的,有幾個小職員可以冒出頭來。 妹妹爬到繩床上去,邊喝冰茶邊說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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