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十三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此外就是時間,寂寞的時間簡直能夠置我們於死地。

  媚媚一與我吵架,就會說:「若不是為了怕寂寞。才沒有那麼好的興致與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舊好。」說得也有道理。

  這樣說起來,媚媚天天跑到寫字樓去坐著,雖然說是為了薪水,但如果時間可以打發,她經濟情形又不見得那麼壞,就不會對著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稱她為「寂寞小姐」,因為她是那麼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愛熱鬧,無端端拉了我到親友家坐著,不是過年也吃牛肉幹,嗑瓜子,端張椅子霸個好位子看搓麻將。

  一回到家她就歎沒意思,沒有意思她又忙著去應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節目安排得滿滿,即使只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東京去走一趟買衣服,整個人是動態的,一刻靜下來的時間也沒有,流行打網球,她又忙著跟風;見人學插花,她也去參加草月流學習班,東奔西跑,不亦樂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團,經常聚會,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時下的所謂事業女性,但是在這一類聚會,她從不與我一起列席,別以為媚媚糊塗,精明起來,也就是一個厲害的小婆子。

  開頭與媚媚在一起,頗有「疲於奔命」的感覺,日子久了好一點,有很多場合,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頂多吵嘴,她也拿我沒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約我在大會堂婚姻註冊處見面,她的一個表組結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襲伴娘新衣,全身是荷葉邊,我見了就說:「真土。」但她還是穿上了.媚媚對任何事都有股喜氣洋洋的起勁,別人覺得她無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緊呢。

  我到了婚姻註冊處但見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在尋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來得遲。

  我笑說:「人家結婚,何必起勁。」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幫著招呼親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當中。

  我一眼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獨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過去喚她:「可以觀禮了。」

  她轉過頭來。

  好一張清麗的面孔,黑鴉鴉的濃眉毛.一雙大眼睛,眼睛中閃爍著孤獨的氣息。

  她是一個陌生人,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她。

  我輕輕重複一次,「可以觀禮了,我與你一起進禮堂去吧。」

  正在這個時候,媚媚在我身邊出現,嚷道:「不是我們的客人,你怎麼亂叫?」她的手馬上插進我臂彎中。我尷尬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小姐,對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開。

  媚媚連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說「是」。

  禮成後我駕車送媚媚,她一迭聲喊累。

  「你喉嚨都啞了。」我諷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盤金龍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譚家樹,你敢。」她懊惱的說。

  「我為什麼不敢?」我笑問:「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頓飯,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後——」

  「媚媚,別再使個性子了。」

  她馬上鼓起了嘴。

  「那麼多人陪著你,何必還多個我?你也沒空跟我說話,別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說:「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為什麼你好歹總拉扯著他們,少有時間陪我?看樣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擁著你,是不是?」

  「不跟你說。」

  「你什麼時候長大學習做一個獨立冷靜的人呢?生是一個人生,死是一個人死,要那麼多人陪幹什麼?」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學家,我不管,今晚你要來。」

  「我只再重複一次:今晚我不來。」我開了車門讓她下車。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絕對有信心我會聽命於她。

  我沒有打算那麼做。

  我回家聽了一個下午的音樂。傍晚駕車過港島父母的家。我並沒有過隧道。乘汽車渡輪的情調特別一點。

  天氣很懊熱,這個夏天又長又熱,到了如今季末,雖然傍晚有點風,但襯農還是汗濕了,我站在渡輪邊吹風,身邊站著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轉過頭來,見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邊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誰,但是我不出聲,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麗的黑髮編成一條長辮子,有幾綹粘在後頸。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衝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麼動人心弦,永遠只有一個人,獨來獨往,清傲而帶點傍徨,矜持沉默。

  這是我同一天內第二次見到她了。

  我搭訕道:「好熱。」聲音很低。

  她微微側頭,「是的。」她的聲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問:「為何搭汽車渡輪,又慢又熱。」她反問:「那你呢。」

  「我有許多時間,我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間說了真話。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呢?」

  她掠一驚頭髮,「我?」她停了一停,又說下去,「很久之前,我戀愛過一次。」又停了。

  就這麼一句,已經盪氣迴腸,我非常震驚,不敢看她的臉,我不明白為問她會對我說這麼深刻的話。

  「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她說下去,「我們常常坐渡輪過海,非常浪費時間。」聲音很平和,完全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