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事情後來就急轉直下,我來不及的的她求婚,她心中不知有否笑我愚不可及,我買了一盆萬年青盆栽上她家去,她那間小小的公寓裡卻象開了花店似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玫瑰,原來何鴻錦已經來過了,我遲了一步,她手指上戴著一顆桂圓核大的鑽戒。

  媚媚輕輕的告訴我:「我答應他了。以後我與我一家的後半生,都不用愁了。」

  我苦澀的問:「然而你會愛他嗎?」

  「我很敬愛他,」媚媚肯定的說:「他對我這麼好這麼體貼,我將永遠感激他。」

  「你願意接受不勞而獲的金錢?」我失望。

  「事情的關鍵就在『不勞而獲』這四個字,誰辛苦地操作卻可以尋得溫飽,但這又有什麼快樂而言呢,我做得累了,我覺得能夠嫁給何鴻錦,是我的榮幸。」

  我只覺得她中毒已深,不可藥救。

  就在她停工的第二天下午,老闆發脾氣,莫名其妙的把我臭駡一頓,臨下班時又落大雨,我忘了帶傘,在公路上象落湯雞。

  碰巧一輛豪華房車自我身邊關過,將陰溝裡的水濺了我一腳,我感慨媚媚的選擇是正確的,有錢的確好。這之後同事們不停地開我玩笑,話說得很粗俗。

  ——「何鴻錦再有錢,不過是穿咱們小郭的舊鞋。」

  ——「郭家棟比大亨有辦法。」

  ——「錢真好,小郭,趕快賺啊,再把美人兒嬴回來。」

  我很天真,受不了這樣的譏諷,一怒之下辭了職。

  姐姐大大的震驚,「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我反辯說:「你與母親兩人,就會逼我往上爬,處處拿我跟別人比,也不想想我也是一個人,我不是一副機器,好,算我不成才,我令你們失望,你叫雷公來劈死我吧——我令寡母傷心,我不是人。」

  母親是老式女人,當場說;「忤逆子,為了一個女人,與家裡反目成仇。」

  我只覺無限厭倦,「夠了夠了,別拿一百年前的五綱倫常來壓我,我受夠了,你們到墳前去哭祖宗去吧。」

  當夜我收拾細軟搬到青年會去住。

  我的童年生活過得與媚媚差不多,都是窮困,父親死得早,剩下一點錢,母親緊緊抓在手中,把姐姐的青春犧牲掉,不給她念大學,叫她賺錢來貼補家用,晚飯時每每只煎一隻荷包蛋放在我面前,造成我無限的心理負擔,還不如不吃。

  其實並沒有必要做得這樣狼狽,父親那十多萬現款在銀行貶值,但是母親的生活過得越困苦,她就仿佛越放心。

  姐姐小時候也是一個美人兒,待三十歲還沒嫁出去,就象一朵花似枯萎,正好與母親成為良伴,誰也不覺可惜。

  一般女孩子都希望在婚後組織小家庭,看見我家的這兩個女人,馬上知道日子不好過。

  現在的女孩子多麼精刮聰明,她賺得再多,頂多自己買衣服穿,你讓她與丈夫分擔家用,那是談也不要談。

  當初我結識媚媚,老認為她「慧眼識英雄」,我得報知遇之恩。如今她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娛樂週刊將她嫁入豪門的照片,刊得很大,我沒有見過更美麗的新娘子,一襲白緞衣精心設計,小小的花帽面紗,大方、漂亮、嬌豔。

  而河鴻錦也一表人材,相貌堂堂,他並不顯老,反而一副英明的樣子,風度不但我們這些後生小子可以比擬,所謂「有名譽有地位」的男人,便是以他作模範,媚媚嫁於他,不只單單為了錢那麼簡單。

  於是我更加自卑。

  男人跟女人一樣,不怕老,只怕不夠威風,窮小子再青春熱情,也難博美人青睞。

  我看穿了,咬緊牙關,翻報紙找新工作。

  沒想到轉了運,讓我連過三關,考到一份公務員工作,薪水加了,環境也較為樸素,我仿佛又可以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既然搬了出來住,也不打算再搬回去,縱有不便,我也享受一下獨立生活。

  女同事中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我的一顆心,仍然在媚媚身上。

  在所的工作崗位上,沒有人知道我這個秘密,我放心了,自覺已經脫胎換骨。

  在電視新聞上,常常看見媚媚出席各種重要的宴會,她的眼神仍然冷冷,表情有點孤傲,何某的錢財沒有使她庸俗,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標格,做那麼大生意的人,眼光哪會有錯呢,他選填房是選對了,媚媚會替他增光。

  漸漸心也平了。

  時間可以醫治一切傷痕。

  但偶然想起我們一起共渡的好時光,心中尚有一絲牽痛。

  假日回家走,母親像是完全忘了媚媚這個人,有意無意的提起我的婚事,非要說得我坐不住,站起來離開現場。

  寡母的固執、橫蠻、老套,使我無法忍受,她因為自覺吃了點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報償,做她的媳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說不定什麼時候她會開始以身作則,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學習。

  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並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

  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叫了小姐坐台資,一個女郎走近,嚇我一跳,心當時劇跳起來,原來她就是長得象媚媚。

  我非常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還早著呢,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說起咱們的往事,象個沒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

  我馬上推說頭痛,要離開舞廳。

  朋友詫異:「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別勉強,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離開。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見到了媚媚。

  是她約見我的。

  我聽到她電話,意外,但是很客氣,自己也詫異于這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夢中已聽過多次。

  她沒說為什麼要見我,我依時赴約。她的長髮挽了個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一條半截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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