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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一起吧,」少莉說:「你也在附近上班是不是?」

  但年輕人說:「我不是回家。」

  少莉馬上漲紅面孔,靦腆地叫司機開車。

  真多嘴,她責怪自己,而且十句話說錯九句。

  少莉跟姑姑出去見過幾次客,只見她談笑風生,無論是天文地理,政治經濟,皆頭頭是道,同熟朋友更自嘲嘲人,莫不恰到好處,場面因她而熱鬧起來。

  這種本事,少莉自問學一輩子都學不會。

  眼看二十三歲了,還幼稚不堪,太不長進。

  一直懊惱到家裡。

  那位男生,長得真不錯,下雨天也同她一樣,穿著白皮鞋,也是個白鞋主義者?

  姑姑來做客人。

  少莉放下公事包迎上去。

  她一打量少莉!「怎麼,黑眼圈都捱出來了?」

  車太太嘀咕,「神經病,不知打的什麼算盤,薪水只比家中阿一姐好一點點,天天早出晚歸。」

  「很累。」

  車太太說:「日日下班就是這句話。」

  姑姑笑,「成日在家,人很難長大。」

  車太太勝小姑一眼,「別指桑駡槐了,你敢說我沒長大過?」

  「你多這個心幹嗎?」

  「我若真多心就不會說出來。」

  少莉也不知她倆虛實,反正這一位車小姐同那一位車太太,兩人過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當下車太太說:「你鼓勵她做下去幹什麼呢,做到頂尖,月薪不過幾萬塊,還不是自己的事業,老闆要裁員,立刻得收拾包袱。」

  少莉只得耐心分析,「媽媽,話不是這樣說的,出來做過事,到底明白些人情世故,知道生活中的難處,學會處世,懂得體諒別人。」

  車太太一聽這話,不怒反笑,「這不是取笑我不成才嗎。」

  「你不同,」少莉連忙說:「你是唯一通情達理的太太。」

  「越描越黑!」

  她進房間去了。

  姑侄兩人相視而笑。

  少莉終於說:「時代兩樣了!有事業的女性才叫人敬重,」她停了一停,「別人怎麼想不要緊,要讓男伴看得起才重要。」

  「這麼說來,你打算做下去。」姑姑有點安慰。

  「不然怎樣,我對父親那家綢緞店又沒有興趣。」

  上門做衣服的都是老太太,極瑣碎,一耗半日,遂幅料子挑,文的嫌素,花的嫌俗,疙疼得要命。

  店已經開了三代,一直有老夥計侍候,此刻連車太太都不大上去。

  姑姑數口氣,「連我都沒興趣,別說你了。」

  少莉微笑。

  「為什麼像有難言之隱?」

  少莉說:「可能是疲倦,不想說話。」

  其實不是,工作辛苦,倒還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無比。

  說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還像個大孩子,放下書包,倒在床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淺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邊嘗一邊誇獎:「嘩,好,一流,美味,沒話說,真精采。」

  陪父親去打網球已算是節目,玩得興高彩烈,要不就躺沙發上看電視,聽音樂,聽電話。

  大學堂出來之後,整個人變了,瘦掉三公斤,去盡所有嬰兒肥,心中忽然多了許多無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來。

  她盼望有約會。

  這並不難辦到,但是要等待適合的男士來約,就還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種推搪約會的籍口有時十分難以置信,男同事看著她嬌俏的小面孔,不想強她所難,呆半晌,也接受了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禮拜我們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國回來,這一兩個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學法文,曠課的話,老師會駕」,當然少不了那千年舊計「我不舒服,想休息」。

  說多了,人家都知難而退。

  像今日這樣,邀請人家上車,是絕無僅有之事,卻又遭對方推辭。

  姑姑吃完飯之後告辭,少莉在電視機前坐一回兒,悶納地回房間。

  車先生問太太,「這是怎麼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齡少女,卻不聞電話聲,也無人送花與糖果上來,大告而不妙。」

  「你應當開心少莉沒有亂來。」

  「只要她開心我便開心。」標準父親如此說。

  少莉躺在床上,用一隻手托住下巴沉思,想到這是少女在煩惱時最常用的姿勢,不禁笑出來。

  是老少女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已經把她當大姐姐、

  每天清晨,少莉總會在附近山徑緩跑,清晨六時半是一天之內最美的時刻,可惜父母親總要睡到十三點才肯起床。

  少莉跑起來像一頭小鹿,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點。

  她看到一個熟識的背影,不由自主追上去。

  那人聽見身後腳步聲,也慢下來。

  兩人打個照臉,少莉笑一笑。

  正是那個年輕人。

  他不向她報上姓名,她也不會說什麼。

  「早。」他說。

  她也說:「早。」

  他不再說什麼,向前跑去,少莉覺得有點僵,索性跑向另外一個方向。

  她知道他住在附近,早有預感會時常碰見他。

  不知怎地,那日少莉就是跑多了幾個圈,以致身體失去預算,雙腿有點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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