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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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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貞有點不服氣,衝動,脫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邊,童式輝伸出手來。 水花四濺,世貞掉進泳池裡。 她看見成億上萬個細細水泡自池底冒出來,氣泡接觸到皮膚,細且軟,像千萬張溫柔的唇在輕吻似。世貞驚訝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覺。 那一邊,童保俊自外頭回到辦公室,一徑走到世貞的私人辦公室。 推開門,沒有人。他問秘書:「王小姐在什麼地方?」 「王小姐五時正就走了。」 「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記得?」 「我提醒過她,她說你知道她另外有約。」童保俊將手重重放在寫字臺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約。」秘書一怔,「王小姐從來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處?」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電腦前按鍵,電子信箱一點訊息也無。 他雙手忽然顫抖起來,這是極端惱怒的表現,「立刻安排人手應酬桑琳。」 「童先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他沒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貞下落似的,取過外套就走,秘書愕然。在泳池,世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並不覺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睜大眼睛,看到綠色與藍色的小磁磚拼出海豚圖案。 童式輝大力的雙臂將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負她所望。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另外有人緊緊拉著她雙臂,將她自水中抽出來。 世貞定睛一眼,那人卻是童保俊。他找來了。 他同世貞說:「我們走。」渾身濕漉漉的世貞不服氣地說:「已經下班了。」 「叫你走立刻走。」這時,童式輝也自泳池上來,看到童保俊用手強拉世貞,不禁喂地一聲,伸手來格開他。 可是童保俊惱怒了,大聲吆喝:「走開!」傭人聽得爭吵聲,紛紛走出來。 童式輝本能地自衛,出手力氣大了一點,把兄長推跌在地。 一時場面混亂,世貞呆若木雞,傭人前來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經流血。 他看了世貞一眼,背轉身,往大門走去。 走到一半,終於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可是沉聲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貞知道要在這一秒鐘內下決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後,進電梯,去到樓下。童保俊沒有看她。 涼風一吹,全身濕透的世貞打了一個冷顫。她咬緊牙關忍耐。 童保俊發話:「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貞這時也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然私自出來尋歡。 真奇怪,剛才竟似著了魔似,目中無人,心中無人,一心一意只想掙脫枷鎖躍進水中。此刻只餘一種荒涼的感覺。 童保俊說:「回去換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們。」這一招真狠,完全像懲罰逃學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課室受訓。世貞不語。 「你有十分鐘時間。」世貞一生倔強,她一言不發上樓,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乾淨衣服,濕發索性束在腦後,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著絲襪鞋子下樓。 她總共用了十二分鐘。在車廂,她說:「借一借地方」,穿起襪子來。 童保俊別轉頭,只是裝看不見。 世貞最後踏上鞋子,動也不動端坐。 她是一個不甚發脾氣的女子,因為聰明,知道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多說無益。 趕到宴會,剛好來得及入席,雖然遲到,助手們把幾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風,他們也沒有不高興。 世貞加入戰圍,與客人談天說地,東南西北,無所不聊,又刻意對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飾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輪到上菜之際,才知道體內有不隨意肌,她一點胃口也無,那也好,可以騰出空來替別人夾菜添酒加茶。宴會十分成功,飯後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時童保俊與世貞站門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終於完畢,世貞籲出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笑意,獨自走出去按電梯。 童保俊把一隻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話要說。 世貞那邊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內心苦笑,終於不能勉強自己,原形畢露。 她輕輕一側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邊。 接著,她踏進電梯,頭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這是她一生人第二個最長的一天,上一次覺得時間那樣難過是母親辭世那夜,世貞記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總不會亮。 她把頭倚著車窗,略覺淒酸。 因為實在太累,一切感覺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終於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半身子麻木。原來整夜沒有換過姿勢。 都說不卸妝入睡最傷皮膚,這種預言在三十歲之際會全部應驗,世貞連忙設法補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時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貞坐在辦公室與助理商討公事,臉上一絲化妝也無,穿白襯衫,俏麗如故。年輕真好,睡三小時與十小時完全看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其他同事都連忙招呼老闆,可是世貞低頭看著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午飯前找她,親自撥電話過去,電話響半天無人接,終於助手前來說:「王小姐出去午膳,請問哪一位我?」童保俊輕輕放下話筒。 這時他才發覺沒有王世貞在一旁是多麼的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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