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三 |
|
想起一個友人這樣說過:「過了廿一歲,好,寬鬆一點,廿五歲好了,酸甜苦辣好歹自身撐住,切莫動輒回娘家,老父老母看到回門女兒不是擔憂而是厭倦:怎麼了,又要離婚了,抑或經濟不妥,怎麼永遠站不穩做不好──」 有事沒事與娘家相敬如賓為佳。 回到自己公寓,陽光下看到油漆略為剝落,襯著大蓬姜蘭,像幅圖畫,她坐到露臺破舊籐椅上,鬱鬱寡歡。 天日漸長,冬至過後,每天多一分鐘陽光,到夏至,剛巧十二小時日與夜,半絲不差。 女傭進來通報:「是蘇先生來訪,是否要做晚餐?」 這句話把她逗笑。 蘇北進來,放下一箱啤酒,叫她想起,若干日子之前,也有一個可愛年輕男子,帶來粉紅色香檳,呵惆悵。 「你怎麼來了?」 「想念你。」 不知怎地,對著蘇北,她完全不想裝作愉快的樣子,她伸個懶腰,「太陽快要落山,又是一天。」 「你不是結婚了,為何仍然不開心?」 「我沒說不高興。」 「還用說?看得見嗅得到。」 「啊,真的那麼糟?」 他大膽握著她的手這樣說:「容許我使你振作。」 她訝異:「我以為聰敏如你,應該知道規矩,你已是公司職員,大家都很倚重你,你不可能再有別的身份,男伴,要多少有多少,優秀工作夥伴,萬中無一。」 「不可以擁有雙重身份?」 「絕對行不通。」 他怔怔看著她,「我考慮辭職。」 「你太活潑,不是我喜歡那種男朋友。」 他氣餒,「你是指我不夠能力。」 「我不會低估你。」 「我只想親近你。」 「蘇北,以後你到我會客室,敬請預約。」 他失望,淚盈於睫。 女傭說:「蘇先生這次吃羊肉餡餅。」 他哽咽:「沒胃口。」 他會吃不下? 她忍不住笑。 連女傭都掩住嘴,「這樣吧,蘇先生,我給你裝盒子拿走。」 她勸慰:「好好做事,有了名堂,自立門戶,光是賣買似模似樣古書,已經可以養家活兒。」 蘇北賭氣說:「我一世不會愛別人。」 多好,這麼快就死心,她迄今還在尋覓。 他捧著那盒餡餅離去。 女傭問她想吃什麼。 她肯定地答:「芋艿燜鴨子。」 稍後她在公司看見維均與蘇北爭執,她像頑童般出雙手推他,叫他讓步。 但卻沒有進一步表示。 一天她聽到維均這樣對裘琳說:「真沒想到蘇北有一級工作能力,這樣人才,遲早非池中物,他有一種好勝出人頭地情意結,做一件小事也設盡方法鑽營,這種質素是你我所無,他會有出息。」 裘琳說:「你十分欣賞他。」 「是,但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好的同事拍檔,哪裡去找?」 她不由得莞爾,這想法與她一模一樣,孺子可教也。 這時三個能幹年輕人在裝修一間劇院。 而她,婉拒好幾個要求裝修住宅的客戶。 她自己的家,仍然亂糟糟,隨心所欲,連壁櫥也無,衣服都掛在架子上,衣架放空房內,充衣帽間,一邊是化妝枱。 一日維均又叫她評理,她笑吟吟說:「是非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 她倆如醍醐灌頂,頓時覺悟噤聲。 她又開始過著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 美國一個女性寫作人說:「結婚十年後,夫婦唯一親密行為是在家中走廊狹路相逢,互相咒駡:Fuck you! 真是可悲。」 她不會這樣無禮,金初也不會。 一日她說:「讓我擁抱你一下。」 他沒有反對,她自身後擁抱他,肌肉仍然溫暖飽滿豐碩,她把臉靠在他背脊上,戀戀不已,不知要等多久,從前的金初才會回轉,也許像一個變心的人,永遠不歸,她黯然落淚。 「怎麼了,受什麼委屈?」 他的語氣像溫和街外人。 她不由得放開他。 管家通報:「理髮師來了。」 他猶疑一下,問她:「你可是有話要說?」 那樣大一隻白象站在他倆中間,他竟可以視若無睹,她再說什麼也是枉然。 正想離去,金初忽然說:「啊,對,有件事,你替我裝飾的那架飛機,我打算出售,你不反對吧?」 她一時沒有反應。 「有人出好價,還有得賺,我乘機脫手。」 她緩緩問:「可要讓維均她們替你裝飾一輛新的?」 「當年為新奇才置飛機,近日發覺每家企業都擁有私人飛機,讓別人接載只有更方便。」 她唯唯諾諾。 「你若不同意就留著。」 「我出門乘頭等艙已經足夠。」 她回到會客室,按一下胸膛,結結實實,不覺癢也不覺痛,她歎一口氣。 在計算機部找到客戶數據,她讀到這樣陳情:「……公寓太新簇,像住酒店,一覺醒轉,不知身在何處,十分惆悵,希望貴公司裝飾得舊一些,像是有人住過幾年的樣子……」 這是誰,這麼有趣。 舊一點,那意思是,地毯邊沿有點毛毛,牆壁燈掣略有手印,浴室有霧氣,她知道也喜歡這種感覺。 舊情綿綿。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