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那史密想必就在附近,很快按鈴。

  她也顧不得他是陌生人,請他進內。

  她的心劇跳,幾乎要按住胸口,它才不至於躍到喉頭,「什麼事,請快說。」

  史密是個相貌端莊的中年人,他說:「你請先坐下,我會出示兩張照片,請你鑒定,這人是否金先生。」

  他自公文袋裡取出一張放大照片。

  「啊。」她吃驚。

  照片由手機拍攝,一個男子頭臉浮腫,血肉模糊,雙眼像兩隻青蛙。

  她掩著嘴,「看不清楚。」

  「我猜是,這張呢?」

  那是一張男子的腳底,她一看愣住,十隻足趾底有‥︶圖樣,那是她替金初嬉戲畫上的小小人臉,如何這些時候尚未擦清?呵,想必是他找紋身師傅替他紋上,這人……

  「是他!」

  剎時間她驚怖過度,忍不住跑到廚房嘔吐。

  史密這時致電同伴,鄭重吩咐:「認出是金先生本人,請即照計畫行動。」

  史密扶她到沙發坐下,「金先生本月十二日赴上蘇丹商議石油商機,十四日外出遭到綁架,下落不明,司機與保鏢均受槍傷,至昨日才有這兩張照片傳至,今日由你確認身份,已火速著手援救。」

  她腹部絞痛,天旋地轉,伸不直腰。

  「當局與公司會盡力斡旋,以求金先生釋放。」

  女傭剛好開門進來,看到女主人面如金紙、不住流淚,大驚失色,連忙扶住。

  史密告辭,「一有消息,會即時報知。」

  他走向門口,又轉身說:「請放開懷抱,對方目的是要勒索金錢,當地外商時時遭遇這種情況,醫生說金先生頭臉是外傷。」

  他自行離去。

  她這時輕輕倒沙發躺下,再也不想移動身體。

  「唉,」她輕輕說:「露水之世,恁多煩憂。」

  女傭不明大驚,主動請醫生出診。

  柳醫生即時趕到,坐在她身邊,握住她手,也不說什麼,吩咐傭人做早點。

  她的面孔對牢另一邊,醫生聽見嗚咽聲,輕聲安慰:「我知,我知。」

  知什麼?

  「我知人生苦多樂少,不如意事何止八九,剎那間春去人老,愛人永遠得不償失,午夜夢回,但覺一身過失遺憾……我當然知道。」

  女傭把早點放茶几,端到她們面前。

  柳醫生捧起粥碗緩緩喝兩口,「呵甜蜜細糯的紅棗粥,來,喝一口。」

  她緩緩搖頭。

  「無論什麼事,總得活下去。我告訴你一個故事,我女友罹子宮癌,她開明豁達的慈母對她說:『女兒,如果你想死,媽陪你一起,假如你打算抗爭治療,媽亦伴你,但,不許再哭』,講得多好。」

  柳醫生扶她坐好。

  女傭侍候她服藥,她緩緩進食,奇怪,所有入口之物味道都像沙泥,她深深歎氣。

  「你先休息,我傍晚再來。」

  「柳醫生──」

  「不必擔心診金。」醫生丟下一句笑話。

  她昏昏入睡,隱約聽見女傭打理家務雜聲。

  苦不堪言,蒙矓間有人走近,她問:誰?那人不答,高大身形好不熟悉,他臉上遮著一塊布,掀開一看,血肉黑疤一團團糾結,烈火燒過似,怪獸一般,但她認得是他,「不怕,不怕」,她安撫他,「我一樣愛你,回得來就好」……

  驚醒,渾身冷汗,掙扎著起床沖身,原來忠心女傭尚未離去,進來幫她洗滌長髮。

  她說:「拿把剪刀來。」

  「不煩,我幫你梳理。」

  她問:「什麼時候了?」

  「清早七時,柳醫生昨夜問候過你。」

  「你先回家休息。」

  「我回家沒事,子女早已成年,這幾天我在此留宿。」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如此度日如年過了大約五六天。

  連她都奇怪,是怎麼熬過。女傭教她編織毛衣,她學不好,又甩又漏,忽寬忽窄。她忽然打趣說:「看到沒有,你那整齊的只是手工,我的千瘡百孔卻是藝術。」

  女傭莫名其妙,見她笑就覺放心。

  除出柳醫生每朝探訪,史密也來過幾次。

  「經已付出贖款,聽到他聲音,說幾句,他叫你放心,又說幸好你提早回家。」

  「語氣如何?」

  「相當平靜,金先生見慣大場面。」

  「為何毒打?」

  「一貫如此對待人質。」

  「唉,我寢食難安。」

  「看到出你消瘦不少。」

  史密講得輕鬆,實則她已落形,蒼白瘦削如一個影子,但勇敢支撐。

  也只有這樣子才配與金初一起。

  「還有照片否?」

  「聽到聲音更真。」

  想必已不准拍攝。

  一日,她獨自坐在露臺,心中盤算:付出贖金迄今已超過四十八小時,為何仍無消息,忽然氣苦,落下淚來。

  再拖下去,保不定會精神崩潰。

  她關愛他遠比自己所知為多。

  這時傭人走近說:「一位蘇北先生在門外求見。」

  她用手背抹一抹淚水,「我不見人。」

  「知道。」傭人走開。

  「且慢。」她改變主意,「請他進來,做一份豐富午餐招待。」

  她仍記得他貪吃,並且似永遠吃不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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