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口氣像狄更斯筆下孤兒向管事要更多稀粥。

  她靜一會,輕輕回答:「沒有更多,我不可能付出更多。」

  「我不接受。」

  「你態度似孩子。」

  「那是因為你一直把我當小玩意: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有時又問:吃什麼長這樣漂亮如此英偉,你從不把我當男人。」

  她用手掩住臉。

  他扯下她的手,「說話,回答。」

  她終於問:「你有什麼好建議?」

  「結束名存實亡婚姻,與我私奔,做我妻子。」

  「你不認識我,你不會想與我長期在一起。」

  「我不會叫你失望。」

  「我不可以應允。」

  「那麼,這是我最後一次到會客室。」

  她胸腹忽然氣痛,雙手掩住。

  「我比你難過,我心胸猶如有千萬隻火蟻騷動,這叫煎熬。」

  他不該出言恫嚇。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坐下,低聲說:「那麼,事情就這樣了。」

  「什麼叫就這樣?」

  「你可以離去。」

  「你逐我?」

  「習知,是你主動提出要走。」

  說出那樣話來,是要百分百準備輸才好,出言威逼,贏面甚低。

  千思萬慮,年輕的他還是高估自身。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說:「那並不正確。」

  大門已經敞開,他不得不走。

  她穿著一件寬身袍子,他忽然握住她衣襟深深吻一下,雙眼充滿淚光,毅然轉頭離去。

  她不得不那樣做。

  她的生活經驗較他豐富,她知道,如果屈服,約一年後,含淚離去的會是她。

  何必呢。

  那晚,丈夫說:「你好似有心事,哭泣過,整張臉腫起。」

  她卻說另一件事:「海明威寫過一個故事,叫《基利曼渣羅》,那是非洲今日叫坦桑尼亞的一座雪山,作者形容他在山峰發現一具無傷痕雪豹屍體,照說雪豹在非洲是最高食物鏈,不至於餓斃,但為什麼它跑得那麼高,孤單地結束生命?」

  王先生聽完,莫名其妙,「So? 」

  「我想起程師,他為何獨自躲在寒冷工作室?」

  「各適其適。」

  「但是──」

  「素,這宗任務已經完畢,你可以放下,下一次為什麼人裝修什麼?」

  「是一輛七三七飛機。」

  「呵尺寸不小。」

  「我需與飛機工程師開會;什麼可以拆除,什麼不可。」

  「剪錯一條電線可是大事。」

  「客戶要求裝修成真正舒適的三房兩廳通訊室及廚房,當然少不了浴室,裝噴嘴浴缸。」

  「真有此必要?」

  「王先生,你比任何人都應該知道:真正奢侈,全無必要。」

  她丈夫微笑,「素,我們都搬回來住,你說如何?」

  她搖頭,「不可行。」

  「你考慮一下。」

  「我倆已經吃足苦頭,毋須重蹈覆轍。」

  「再試一試。」

  「我已沒有精力。」

  他動氣,「什麼夫妻不住一起,各自擁有歇腳處,各自結交異性朋友?」

  「那麼,正式離婚。」

  「你單方面去申請好了,兩年後即可自由。」

  「你存心吵架。」

  「我不再容忍開放式婚姻。」

  「啊,三年前你覺得這個協議可行。」

  「我太天真。」

  「王先生,」她站起,「我得回公司處理業務。」

  「你給我坐下。」

  她不去理他。

  「站住!」

  他擋她面前,忽然伸出一隻手臂,像是要掌摑她。

  她坦然無懼,睜大雙眼,瞪住他。

  他凝住不動。啊,王某,無論怎樣動氣,都不可淪落成為一個打女人或是罵女人的男子。

  她知道不宜久留,也不可開口挑釁,她匆匆離去。

  她在辦公室逗留一會,往見心理醫生。

  柳醫生見到她深呼吸一下,「你,王太太。」彷佛說,呵又是你,你的問題尚未解決,又見到你,你好不三心兩意。

  「可以抽三十分鐘給我否?」

  「美麗的王太太,願聞其詳。」

  她躺在沙發上,半晌才說:「王先生想我搬回家住。」

  「噫,他出爾反爾,難道不願享受自由?很多男人願意拿一條左腿來換。」

  「可是,他不願意妻子也享受同等自由。」

  柳醫生哼聲,「呵,只准他一星期四天半在外享樂?」

  「他膩了。」

  「你呢?」

  她苦笑,閉目不語。

  「雙方都覺疲倦,不如回家休息。」

  她擰轉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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