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她第一眼看到完工後的公寓大吃一驚,駭笑,「這可真醜到極點」,裝修師委屈地答:「王先生說要把最精緻最好的給王太太。」

  是,是,她也不予追究。

  漸漸也就習慣,這樣就十年,是,她結婚已經十年。

  她籲出一口氣,踏進家門。

  司機早已通知女傭,提了行李進玄關。

  聽見聲音,王先生走出,「回來了?」

  她意外,「你在家?」

  「我回來等你。」

  她與丈夫擁抱一下,脫外套松頭髮,踢去軟底平跟鞋。

  傭人給她一杯西洋參茶。

  丈夫凝視她,「你好似有點累。」

  她走到臥室換上浴袍。

  丈夫跟在她身後,「見到程師沒有?」

  「見到,挑了五幅畫。」

  「那不是成功之旅嗎,為何一臉失落?」

  她撫自己面孔,如此明顯?

  「你可有說出你與娟娟的關係?」

  那老人怕有一百歲了,動也不動,坐在一張古董木制輪椅上,穿著深藍色黑色長大衣。

  老人是當代國際著名抽象畫家,成名半個世紀以上,他異常低調,孤芳自賞,並不輕易見人。

  法國近郊貝坦尼的深秋如此肅殺,梧桐樹葉全落光,掉滿一地。她下車,腳踏厚厚落葉,聽到枯葉刷刷碎開的聲音。呵,假使心碎有聲,這該是了。

  藝術家的優雅法籍夫人親身招待她。

  「他很高興你來探訪,他行動有點不便,在畫室等你。」

  畫室在住所後園,像一間貨倉,大如足球場,毫無裝修,氣派自成。

  大桌上放著各款畫具、顏料,剝落牆上掛著畫家著名龐大抽象畫。

  他老遠便看到她,示意她走近。

  當日她穿著豆青色絲棉布棉褲,仍覺得冷,她緊握雙手。

  夫人體貼替她罩上一塊大披巾。

  瘦削老人看著她一會。

  啊,他們說人老了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之類。這不是真的,沒可能,眼睛的玻璃體首先乾涸焦黃,哪裡還能閃光。

  半晌他在夫人耳畔說幾句法語。

  夫人問:「你是娟娟的女兒?」

  她欠欠身回答:「娟娟是我外婆。」

  夫人在他耳畔複述,他歎氣點頭,說了幾句。

  夫人說:「他說你像足年輕時的娟娟,還請問你可有令堂照片。」

  她連忙打開皮夾子取出近照遞上。

  老人緩緩接過,戴上眼鏡,看許久,說:「她母親不像,她像足九分九。」

  大家一起喝茶。

  大畫室似冰箱,時間都似冷凝。

  接著他說:「挑什麼都可以,作為見面禮物。」

  她意外,但夫人這時已示意她告辭。

  她大膽上前,握住老畫家冷瘦雙手一會,才走出畫室。

  程夫人雖然比華裔丈夫年輕好些年,但也顯得蒼老,鬢腳白髮絲絲。

  她陪她到大宅地庫挑選畫作。

  她選了五張,堅持按時價一次過付款。

  「我經營畫廊,代客戶選購。」

  夫人說:「那麼你自己也選一幅。」

  她微笑,「夫人別怪我貪婪,我看到程師用過的調色板都扔一角,可否贈我?」

  「真是可愛的孩子,你要多少塊?」

  「我想要十塊。」

  「可要他簽名?」

  「不,無價之寶,永不出讓,毋須簽名增值。」

  「我會一併運往你的地址。」

  她再三道謝。

  夫人忽然輕聲問:「你可見過娟娟?」

  「外婆?不,我沒見過她,當年她並沒隨我們南下,十年前她辭世,享壽七十。」

  「他倆一直通信。」

  她說:「聽說娟娟之父,即我太外公,是程師家裡夥計,程氏昔日在滬是銀行家,為人豁達,從不看低別人。」

  夫人說:「他是少數家境富裕的藝術家,但當初為赴法習藝,與家裡鬧翻。」

  她歎息一聲。

  王先生聽完事情經過,也覺蒼涼,「他為何一個人坐在冰凍大貨倉?」

  「我也不好問,照說經濟全不成問題,他並不花費,每張畫七位元數字,竟如此樸素。」

  「真正美術大師。」

  「這是那五幅畫。」她出示映射,「橫跨半個世紀。」

  王先生微笑,「我簡直不知奧妙,只覺混沌一片,尺碼奇大,每幅也無命名,只得一個號碼,『抽象七零三』與『抽象一三二』毫無分別。」

  「你可覺肅殺?」

  「奇是奇在他是華裔,華人天性樂觀,一有機會便自內心嚮往富麗堂皇燦爛,他卻完全不喜熱鬧。你可有拍照,他是怎樣一個人?」

  「嘿,」她倒抽一口氣,「王先生你的壞品味又提升至另一更高層次,怎可以哢嚓拍照,多麼不敬,簡直煮鶴焚琴。」

  「饒恕我。」

  「他整個人像一粒幹梅,沒有當年影子了,但夫人仍然愛他。她吃醋呢,問我,可見過娟娟,差點沒添一句:可像黑白照那般秀美。」

  王先生神往,「喂,當我一百歲,你會否為我吃醋?」

  她很客氣地答:「那時我已不在人世。」

  「變鬼呢,鬼魂會否纏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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