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鞋兒 | 上頁 下頁


  她又問:「你是怎麼來的?」

  「用公司的機器腳踏車。」

  「啊。」語氣似非常羡慕。

  「我有頭盔可借給你。」我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機動容了。

  她臉上露出楚楚動人矛盾的神情來。

  這已是第二次偶然見面。誰能擔保還有第三次?這一次不下個決心向前邁一步,以後再見一百次也是枉然,頂多不過是再點一百次頭。

  這次沒有表示,以後障礙重重,當中隔著也許一百億的鈔票,再也脫不了身。

  她說:「在這種天氣兜風,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壓下喉嚨,「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攤攤手,「沒有冒險,何來樂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還等什麼?」

  老司機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只得目送我們。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觀儀穿上,把頭盔遞給她。

  踏下油門,機車呼地發動,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賞初放的洋紫荊及紫藤,新鏟過的草地發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曠神怡。

  我一生人廿余歲從來未曾有過這麼奇妙的感覺,我忘記一切不如意的瑣事,只感激上主恩寵,給我如此歡愉的一刹那。

  我把機車自山頂這一邊兜到另一邊,一陣急風,吹下半樹桃花,拂了一身還滿。

  我把車靠路旁停下來。

  身後的女郎說:「在巴黎,有一種樹,三個人高,一人合抱,開黃色的小花,不住的開,不住的落,人站在樹下,花瓣如淚下,落光了就算數,要等明年,我始終沒有問當地人,那是什麼花,什麼樹。」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曉得會遇上你,而你會問我這個問題。」

  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她沒有再出聲。

  機車往回開的時候,瀟瀟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濕她,把車子開得略快。

  誰知她卻說:「咖啡館,你看見嗎。」

  「露天咖啡館,怎麼坐?」

  「有太陽傘。」

  我笑,「下雨天在太陽傘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脆而溫柔,快樂似雲雀。

  我把車停路邊,與她踏入咖啡館。

  侍應不相信有人這麼好興致,持餐牌過來。

  我倆除下頭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熱狗。」

  「兩隻熱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應懶洋洋地走開。

  我悄悄說:「打斷了他的閒情。」

  桌子上的漆剝落,凳子是濕的,臺布上不是汙跡子就是穿一個個孔。

  她的臉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幹。

  她迷惑的問我:「你是誰?」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說。

  「我們並沒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來!是用奶粉沖的,且一塊一塊,沒沖散,她看著笑了。

  啤酒跟著上,沒有冰過,微溫,真過癮。

  兩隻熱狗硬且幹,肉腸瘦瘦的縮一角。

  我說:「芥茉相當香。」

  她又笑,這麼簡單的事都叫她快樂自內心發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是否戀愛了?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便是這樣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誰,她不知我是誰,所以她比我更快樂。

  而我,我一直是個悲觀的人,我沒有苛求,快樂是快樂,一分一秒都應緊抓不放,每個細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貿然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過一會才把手縮回去拔拔頭髮。

  我陶醉在這情調中,戰爭饑餓與疾病都距離十萬八千里,與我倆無關。

  我渾身濕漉漉,頭髮絞得出水來,喝著熱啤酒,硬面包,卻自覺快活似神仙……

  該死,這不是愛情嘛。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郎,怎麼會得憑兩面之緣就產生這種強烈的感情?

  沒頭沒腦,沒有根據,攻人不備,也全是愛情的特徵。

  美?一點也不,又破又舊,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樣,在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到醜惡的一面。

  我問:「你冷嗎。」

  「不。」

  我也不覺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應當建議散散步,她會不會笑我老土。

  她取過頭盔,我替她輕輕罩上。

  我知道我們應當回去了。

  「司機尚在等你。」

  她無奈的點點頭。

  我們沿著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門口。

  老司機鬆口氣。

  我們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麗的一小時。

  「慢著,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你?」她問。

  「你還想見我?」

  「自然。」

  「那麼讓我們約好下星期下午三時在這裡等。」

  「我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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