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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阿密相當沉默,但是陌生男子有力雙手在背上摩挲,畢竟是奇特感覺,況且,排針密密刺下,痛癢也夠奇突的,難怪有人會一次紋身,終身上癮。

  他給我鏡子,「可還喜歡?」

  黑白梅花有深有淺,大片留白,意境甚美,我說:「阿密,你是個藝術家。」

  他很高興,繼續工作。

  看得出這是一門吃力工夫,我問:「你怎樣出身?」

  「我是邁阿密大學的藝術生,猶太裔。」

  「噫,照祖例你不准紋身。」

  「正是,父母一早已把我逐出家門。」

  我噤聲。

  三小時後紋身完成,我一看,啊,像嶺南派陳樹人作品,我十分高興,可是背脊炙痛,大概整個星期不得憩睡。

  阿密問:「是否有脫胎換骨感覺?」

  我點點頭。

  「許多客人都那樣形容,說是有釋放抒發感覺。」

  我靜靜離去。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回到家,我靜待皮膚平復,然後,穿一件露背上衣,獨身到酒館喝啤酒。

  酒保一見,即輕輕說:「嘩。」

  我微笑,「是好嘩還是壞嘩?」

  「嘩這麼美麗的紋身的確少見,我所見紋身多數猙獰或是猥瑣,這株櫻花像藝術品。」

  「不是櫻,是梅,櫻花瓣尖M字型,梅花是n。」

  「對,你一說我明白了,這瓶啤酒我請客,第一次來?」

  什麼都有第一次。

  酒保忽然看著我身後微笑,我轉過頭去。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我附近輕輕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紋身,真怕它的主人轉過頭來,還不及它漂亮,配不上它。」

  我緩緩穿上外套。

  「幸虧人與畫氣質形態都十分貼切,像一幅國畫,是真的紋身?」

  他坐在我身邊,「我叫積克。」

  我微笑,「我叫芝兒。」

  「這是我的名片,芝兒,我真名叫積克。」

  我說:「在歡場,哪有真名字真容貌。」

  他詫異,「聽你口氣,像是有人傷過你的心。」

  「願向你請教快活之道。」

  「不要想不相干的事:工作時工作,玩耍時玩耍。」

  我笑:「那麼,幾時悲傷?」

  「沒人任何時間留給悲傷。」

  「多謝指教。」

  「不用客氣。」他向我敬酒。

  我的電話響起,是城之內找我:「家亮,你剛自京都回來,你在什麼地方?我有話說,我們有新計畫要做。」

  我據實說:「我已下班,我在三腳凳酒吧。」

  「什麼?」

  「我們明天見。」我關掉電話。

  積克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他說:「放鬆點,你混身繃緊,聽我說:深呼吸,把頭靠我胸前,對,閉上又眼,好些沒有?」

  我由衷答:「好多了。」

  「已經盡了力,卻得不到理想效果,就別再煩惱,你吸煙嗎,我有,要不要吸一口。」

  我睜開雙眼,「不,我不吸煙。」

  「你這女子十分有趣。」

  他雙手捧起我面孔,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身後叫:「家亮!」

  我轉頭,看到城之內鐵青面孔喝止,「你,你是誰?」

  積克處變不驚,十分幽默,他睞睞眼說:「你爸爸來了。」

  我哈一聲笑出來。

  這時城之內已拉起我的手把我強行拖出酒吧。

  我說:「喂喂喂。」

  「你要到這種地方,我可以陪你,記得嗎,日本人,好酒好色。」

  「我才不會破壞良好同事關係。」

  「我擔心你,上車,我送你回家。」

  「員工下班後做些什麼,你就不必理會了。」

  「那只狼問你要不要吸煙,一吸一定暈陶陶隨他擺佈,過兩日在偏僻公園角落又發現一具豔屍。」

  我咕咕笑。

  「喝了多少?」

  「兩瓶啤酒。」

  「就這一點酒精已經這樣高興?羨煞旁人,我喝整樽伏特加第二早面孔似浮屍都沒有你這樣興奮。」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可有在你酒裡落藥?」

  我大聲吟李白的詩:「抽刀斷水水更流,酒入愁腸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日散發弄扁舟。」

  他邊開車邊說:「可憐的家亮。」

  我又喊叫:「自身,自由,我終於自由了。」

  我倒在他肩膀上,沉沉著。

  第二天醒來,在陌生人床上,外套已經脫下。

  床單床褥是乳白色法蘭絨,我從沒如此舒適過,這是城之內的家吧,他懂得享受。

  這麼容易飲醉,想必是紋身後服用的止痛劑與酒精發生混合作用。

  現在,我是一個到處睡的女人了。

  我起床,咳嗽一聲,清清喉嚨。

  城之內推門進來,捧著一大杯黑咖啡。

  「謝謝你,什麼時候了?打擾你不好意思。」

  他坐在床沿,看著我,「我聽說的餘家亮不是這樣的人,昨晚如果我不出現,你會跟他走?」

  我灌下整杯咖啡,「是藍山吧,給我牛飲糟蹋了。」

  他歎口氣。

  在家,他穿短袖衛生衣,前胸、手臂,全是密密汗毛。

  他生氣了,「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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