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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們相對無言,同時都想起王旭,有人流淚。

  有人斟杯熱可可給我。

  這時秘書出來說:「可是余家亮小姐?城之內先生可以見你嗎?」

  他身後有一個年輕男子,見到我便說:「是餘家亮君?大駕光臨,十分榮幸,我是泛亞主管克世城之內,大家叫我侏羅紀,可以說幾句話嗎?」

  他一表人才,說話帶美國口音,可見在北美接受教育。

  同事們讓開。

  他與我對坐,開門見山說:「家亮君,請回到公司來。」

  我一怔,他這人倒是夠爽直。

  「讀過檔案資料,我瞭解家亮君才是本公司棟樑,是設計與管理上不可多得人才,請產品稅下鄭重考慮回來幫忙。」

  我仍然不出聲。

  「我曾經三次與閣下聯絡,可是不得要領,聽說閣下身體抱恙。」

  我輕輕說:「你對我說話不必用敬語。」

  他笑了,「我沒想到家亮君如此年輕秀麗。」

  叫他別用敬語,他立刻吃起豆腐來。

  「家亮,你既然在公司裡,我有幾個問題討教,」他提高聲音:「史蔑夫、莊生,把你們的設計帶過來。」

  兩個老同事笑嘻嘻走近。

  城之內說:「這裡,家亮君,你看看可否改良。」

  我只得聚精會神細讀圖則,一下子發現好幾處可以叫客戶更加滿意及節約成本,我很含蓄地說明。

  莊生說:「家高,我老犯奢侈毛病。」

  「通風處改到這邊真是神來之筆。」

  我忽然笑,「哪有你們說得那麼好。」

  秘書把一份文件交給城之內,他又遞給我。

  「家亮君,我誠心邀請你加入本公司這是聘請合約,請你參詳。」

  我低頭不語。

  「大家一起吃午餐吧。」

  同事們起哄,他們在附近日本館子訂了位子。半瓶啤酒之後,我比較鬆馳。

  城之內坐我身邊,他說:「你的事我聽說了,真是遺憾。」

  誰知道呢,悲劇如果沒有發生,我與王旭也許已經結婚,更可能已經離婚。

  與大家一起說說笑笑,我覺處十分享受。

  與其在小公寓內憂鬱吐血,不如出來過新生活。

  吃完飯大家攤錢,我聽見莊生抱怨:「誰吃了兩客海膽,我只吃一個炸蝦,我吃虧了。」

  我忽然微笑,人間煙火,錙銖必計,小事齟齬,叫人覺得,塵世真可愛。

  城之內在我身邊說:「家亮,希望你詳加考慮。」

  莊生也走近說:「希望不久可以見到你。」

  史蔑夫推開他,「讓開,家亮是我的人。」

  我笑著向他們道別。

  我撫摸面頰,多久沒笑了。

  下午,有陽光,我發覺自己走向頌恩醫院。

  我向接待處說出病人名字,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護把我帶到一間會客室,我看她獨自坐著玩拼圖遊戲。

  拼圖十分簡單,只得十餘塊,可是她全做錯了,卻仍然玩得津津有味,聚精會神地錯下去。

  有什麼關係呢,至緊要當事人樂在其中。

  我輕輕坐她對面,她抬起頭。

  她氣色很好,笑臉甜美,看不出精神有病。

  她不認得我,老實說,我又何嘗認識她,兩個人卻結下血海深仇。

  她忽然輕聲親昵地與我說:「達爾文與天使長馬可對話。」

  我只得說:「啊是嗎。」

  「美人腦上中箭。」

  我愕然,這偈一首新詩開場白。

  可是她隨即遞給我兩本雜誌,我恍然大悟,一本是新聞週刊,大字標題:進化論與宗教的衝突,另一本是時裝雜誌,封面正是聖琪,她戴著一隻鑲鑽頭箍,像一枝箭刺穿腦袋自另一邊射出,這原是萬聖節小孩用來嚇人道具,又被她幽默借用,效果奇趣。

  我輕輕說:「原來如此。」

  看護走近:「病人要午睡了。」

  我站起,「我改天再來。」

  「你是她的同學吧,請多來探訪,她的親人已不大來了。」

  「她心情似相當平穩。」

  看護回答:「這才叫人難過,她毫無脾氣,像是很樂意在此過餘生的樣子。」

  回到聖琪家,我讀過合約,簽上名字,預備第二天親自送上。

  租務管理公司找我:「余小姐,房客已經搬走。」

  「這麼順利?」我有點唏噓。

  「我們補他兩個月租金,並介紹另一間公寓,他無異議。」

  難怪。

  「公寓又再出租,這次是一位單身女子,在航空公司工作,余小姐,你有無意見?」

  「全權交給你了。」

  「她很喜歡你公寓,問你可願出售。」

  我答:「永不。」

  那是王旭的家,他認得該處。

  我歎口氣,看樣子不久我可以回去。

  那天我很早上床,睡眠充足,第二天醒轉,人生景觀不一樣。

  我把合約送回城之內,這三個字日語發音與侏羅紀十分相似,同事叫他侏羅。

  他熱誠與我握手,叫人一下子把房間整理出來。

  我對工作已能有些生疏,故站在窗前躊躇良久。

  「我明日回京都總公司,你可願一起?」

  我搖頭。

  「日本人,好色好酒,可是那樣?」

  我笑,「那也不是壞事,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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