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謊容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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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聖琪認識了幾乎一輩子,我已熟習異性對她這種魂不附體的反應。 聖琪這時說:「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轉劇。」 我連忙說:「阮醫生可有時間送她一轉?」 阮軒被我提醒,沒聲價答應,待聖琪更衣。 他問我:「我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醫生,你有自然風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裝作謊容。」 他很感動,「謝謝你家亮。」 他們匆匆出門。 我有時間,用電話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復:「王先生已回去見你,余小姐,他想給你一個驚喜。」 我微笑,「這的確是一個驚喜。」 「王先生明早十時可到,即你們晚上十時。」 「需要人接他嗎?」 「司機會去伺候。」 王旭終於鳥倦知還。 我等著他回來告訴他:槍口瞄準我之際,我還在想:這是一支玩具槍吧,她不致於如此瘋狂,她誤會了,我與她的男人不過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麼都不說好? 我正在躊躇,聖琪的電話到了。 她十萬火急,說出一個地址,「家亮,速來,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遲疑一刻,終於出門趕往那個住宅區。 一個女子,單身匹馬,無論前往何處,都有一定風險。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歡這類巨屋,走到裡邊,七八千平方尺,彎裡彎,山裡山,很容易迷路。 車子一停,路燈立刻亮起,管家出來開門。 會客室裡有好幾個穿著深色西裝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聖琪的聲音先到:「家亮你來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樓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臉帶微笑,一動不動,身邊有照應他的看護。 他臉色不錯,我看不出異樣。 我輕輕說:「赫左先生,還記得我嗎,我是餘家亮。」 他仿佛點了點頭,又好似沒有。 聖琪與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臉上撲粉,忽然落淚,她對他有感情。 我擁抱了她,音樂響起,我倆出場。 這是護士已經輕輕退下,二樓書房只剩我們三人。 赫左一動不動,像是一隻被擺在安樂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還有生命,他的雙眼還有亮光。 我倆開始表演採茶撲蝶:步伐混亂,聖琪更是淚流滿面,她一定是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們在書房裡跌跌撞撞兜著圈子,等到腳步略順之時,音樂已經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撲住,兩人伏在地上。 我們聽到輕輕鼓掌聲,赫左的聲音傳來:「好看極了,謝謝你們。」 我們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又說:「像雙生兒一樣。」 看護進來,「你們可以走了,讓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來,拉住聖琪,那個動作像是已經耗盡了他僅餘體力。 聖琪靜心聆聽他吩咐,但是他沒有再說話。 我過去主動握住他另一隻手。 他喃喃說:「香與白。」 我把耳朵趨近。 他輕輕說:「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醫生進來,老實不客氣把我倆趕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只絹制蝴蝶,離開大宅。 聖琪呆呆的站在大門口,一句話也沒有。 我叫她上車。 我把車往市區駛去,到了鬧市,聖琪說:「肚子餓了,我想吃椒醬面。」 她已擦乾眼淚,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車,與她擠進小店,坐下吃面,她一邊喝啤酒一邊大口吃面,臉上舞臺化妝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飽了她一言不發上車,在後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並不梳洗,倒床上蒙頭繼續睡,一隻腳蹺在床邊,鞋子掉下,是那種廉價機器造的繡花鞋,鞋頭上寫著「花好月圓」——永遠得不到的盼望。 這樣淒涼,我也忍不住落淚。 阮軒的電話找到:「你們回到家了。」 「多謝關心,我們已打算休息。」 他識趣掛上電話。 我卸妝淋浴,聖琪始終沒有醒來,她用來遮臉的白被站染有化妝品遺漬,藍色眼影,紅色嘴唇,像一隻面譜,奇突到極點。 這個才是聖琪真貌?她的偽容已印在被單上。 我推她一下,她轉過身去。 我輕輕問:「還想再憩一會?」 她喃喃說:「不要叫我,讓我一眠不起。」 我聽見電話鈴響,那邊說:「請余小姐或李小姐說話。」 「我姓餘,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師安臣,赫左先生于八時二十分辭世。」 我一震,說不出話來。 「享年八十一歲,你們不必太難過,他將所有產業贈予李聖琪,細節及數字我們稍後會與李小姐聯絡。」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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