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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雲從化妝箱裡取出修補材料,都是坊間美術店隨手可以買到的網紗、鉛絲、粘土。

  她們三人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開會商討如何修補臉容,有夥計遞上熱茶及油圈餅,應該是沒有胃口,可是實事求事的三個化妝師居然在這個奇突的地方吃起下午茶來。

  她們一致通過決定怎樣處理,便立刻動工,三人一起穿上白袍戴上口罩,只見三雙玲瓏巧手很快作出成績,尤其是小雲,把事主面孔恢復肉色。

  她們松一口氣,「已照著相片還原。」

  「阿昌,你來做她雙手。」

  阿昌過去施工。

  立堅說:「應該可以交待了——兩位,你們若願意過檔為我工作,菥水加倍。」

  文昌立刻答:「我們對目前的工作滿意。」

  「你倆精密技巧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與你們比,我的技倆實在有虧客人,當然,他們不會抱怨,可是,我想更進一步。」

  小雲忍不住笑,「我們的客人時時出聲投訴。」

  文昌處理好雙手,把它們交叉放在胸前,立堅過來整理頭髮。

  文堅輕輕說:「看,她像是隨時會得醒轉。」

  文昌更低聲:「永不,絕不可以拿生活做賭注,一定要堅強生活下去,直至耄耋,看到你躺在這裡,叫我們心痛如絞,我們不會原諒你做出如此愚蠢行為。」

  小雲鼻子透紅。

  這時,夥計推開門,「親屬來了。」

  立堅說:「給我們五分鐘。」

  她立刻把茶具收進抽屜,熄掉大燈,清清喉嚨。

  文昌說:「我們告辭了。」

  立堅指一指側門,「從這道門通過小小祈禱室可以到停車場 。」

  她們挽起化妝箱,準備離去,立堅卻把一隻信封交給她們。

  文昌點點頭,這時,她們聽見親屬飲泣聲,不忍再聽,連忙推開側門走到停車場。

  兩人吸進新鮮空氣,揉揉面孔,小雲說:「酬勞捐到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吧。」

  「那立堅真能幹,承繼了家族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小雲問:「你猜那男朋友可有出現。」

  文昌搖頭,「這種人通常已經遠走高飛。」

  小雲歎口氣,「死了也白死,所以要活下去,不是為別人,或是給誰好看,而是為自己:勤奮做一份普通工作,努力養育一對平凡但可愛的子女,好好度過青年中年老年。」

  「小雲你說得好。」

  「每個人都有傷心經歷,不高興的事,阿昌,我不止十二歲了,可是看上去,我永遠是個女童,我也痛心失望。」

  文昌慘然,沒想到小雲會選這個時候透露心聲。

  小雲說下去,「我體內欠缺一種生長荷爾蒙,本來可以醫治,可是家人沒有及時帶我給醫生檢驗,永遠失去了機會,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升高發育。」

  文昌張大嘴。

  「我已經廿五歲,阿昌,我的確是我師姐,我比你年長,我想說的是,人我都克服身體殘聯如常生活,一個百分百健康美少女卻輕生放棄,真叫人難受。」

  文昌把手放在小雲肩上。

  「阿昌,我心智成熟,但是身體卻不發育,我不能懷孕生子,幫此我沒有機會組織家庭。」

  文昌緊緊握住她的手。

  平時活潑調皮的小雲忍不住欽泣,文昌把車子緩緩駛離,停到公園附近陪小雲看海景。

  一個霜淇淋小販推著車子經過,文昌叫住他:「給我一個籃莓雙球,我要巧克力蛋筒。」

  剛想問小雲要什麼 ,她已小小聲說:「有無覆盆子?」

  小雲振作起來了,文昌微笑。

  兩人看著海景,不久心情平復,文昌先送小雲回家。

  文昌一進大門便即刻淋浴,可是身上福馬林藥水氣味好象歷久不散。

  劉祖光留言 :「表阿姨同我說:表妹看上去像睡著一般安詳,叫她心安。」

  文昌答:「這件事已經過去。」

  他傳來照片:「這是七歲的紅發琳賽安德遜,還記得她嗎,她的左耳由你繪製,

  她十分滿意,說耳朵上雀斑與她鼻尖那些一模一樣,她認為你是世上最佳藝術家。」

  文昌忍不住笑。

  「工作陸續有來。」

  文昌答:「歡迎。」

  「下月我前往東京開會或許途經貴市,可否預約見面?」

  文昌一驚,她緩緩抬起頭。

  筆友要求見真人了?

  她這樣回答:「真不巧,下月我要陪家母往內地探親。」

  她熄掉電腦,上床睡覺,鼻端還似聞到福馬林氣味。

  那夜她無可避免地做了夢。

  夢見有人走近向她道謝,那股藥水味越來越重,文昌看不清她的臉,但心中有數。

  文昌仍大膽訓斥她:「親者痛,仇者快,連陌生人都覺得好尷尬。」

  那女子唯唯喏喏。

  「後悔嗎?」

  人家不回答。

  「你看,沒有來生,只活一次,幼時媽媽一天喂你七次,稍後替你妝扮上學,略為發燒,便徹夜不寐,體貼照顧,每次考試成績備受關注……千辛萬苦,直至成年,你是怎麼搞的?」

  那女子低泣。

  文昌搥胸:「最不值的是,此類失意,一定會過得去,過那麼三五七載,那樣的人,貼你一百萬美元,硬要陪你一世,你也會說不敢不敢,唉。」

  天漸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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