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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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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妨坦白對我說。」 文昌哽咽,一時說不出話。 元嬰緩緩說下去:「我看得出你帶著面具,是什麼原因?你臉不受過創傷?」 文昌點頭:「什麼都瞞不過師傅法眼。」 元嬰輕輕說:「面具包括左耳,一直伸展到左額及左眼眶以及一半面頰可是。」 「正是,遮住我左臉上邊。」 「十分帖服,完全看不出來。」 「西方矯形醫生,管它叫義肢的一種。」 「可以除下我看看嗎?」 「只怕嚇著你。」 「請放心,我膽子壯大。」 文昌輕輕把面具掀起,放在桌上。 元嬰忍不住輕輕啊地一聲,只見那面具薄如蟬翼,不知用何種先進纖維所做,顏色形狀同文昌皮膚臉型完全吻合,貼在面上,若非近距離細看,完全沒有破綻。 元嬰抬起頭,看到文昌受傷面孔,的確可怕,皮膚肌肉完全交纏成堆,看得出已經做過許多次整形手術,但仍然凹凸不平,不幸中大幸,是左眼無恙。 文昌連忙輕輕帶上面具,面具四周鑲有磁石,磁鐵另一邊殖在皮膚內,一方上去,立刻吸住,輕易不會掉落。 元嬰稱讚:「巧奪天工。」 「面具透氣,皮膚可以呼吸,可是每晚除下之際,還是如釋重負。」 元嬰輕輕籲出一口氣。 文昌說下去:「自十八歲起,已做過七次修補皮肉手術,醫生出盡百寶,姐姐也曾捐贈皮膚,但每次在三天之後組織便扭曲敗壞排斥,只得割除。」 「醫生與我的失望與痛苦相等。」 元嬰問:「發生什麼意外?」 「一個雨夜,父親駕車,載我與母親自宴會返家,對麵線上一個醉酒駕駛者忽然迎頭撞向我們,兩車著火焚燒,我是唯一生還者,那天,幸虧姐姐在家。」 元嬰動容,「你為什麼不早說。」 文昌忍不住微笑,「我不想四處博人同情。」 「阿昌,逆的臉不適合用化妝品。」 「師傅,不是化在臉上,而是為面具添妝,為求逼真,面具需要定期天上顏色、陰影,增加真實感,技巧不夠,看上去呆木可怕。」 元嬰啊地一聲,她自然想到聊齋志裡故事:一個女子,每晚把皮取下,細細描繪,白天再披上,經文昌演繹,倒是沒有那麼可怕。 「師傅,你明白了吧。」 「阿昌,我願意幫你。」 文昌漲紅臉頰。 「我家規矩是,收了徒弟,師傅必須退休,家母收我為徒,她便收手不幹,所以阿昌你還不能正式作我徒弟,你在旁看著吧,學多少是學多少,你本是美術生出身,領悟力一定高超。」 「多謝師傅。」 「你也叫我姑姑好了,每日下午三時,我開始工作,你隨時可以旁觀旁聽。」 文昌才知道什麼叫做得償所願。 她送師傅到門口,小雲立刻自車上下來替姑姑打傘,見到文昌,她再鞠躬:「姐姐,對不起。」 文昌輕輕擺手。 元嬰轉過頭說:「你送的那些花,開得很好。」 文昌鎖好寫字樓大門回家。 她睡不著在客廳踱步。 意外之前,她漂亮活潑可愛,有許多追求者,文昌習慣異性對她熱情。 她喜歡那個叫鄧炎禎,比她大幾歲,是法律系優異生,二十歲出頭已鋒芒畢露,不久與文昌成公然一對。 出事後他到醫院探訪過文昌一次。 文昌經過注射正昏睡,炙傷皮膚塗了油膏沒有遮掩,鄧小生只看了一眼,驚怖地掩上嘴,逃一般離開病房,從此不見影子。 接著,所有朋友同學都遠離文昌,文昌苦惱落淚,在姐姐前大叫:「我沒有患疫症,這不是黑死病。」 姐姐堅定告訴文昌:「不要理他們,我們另找新朋友。」 是姐姐幫她度過難關,傷痛裡姐妹緊緊靠在一起。 八年來一步步爬出深坑,重見天日。 可是,文昌仍沒異性好友,她已放棄念頭,她實在不想他人受到驚嚇,亦不覺有必要博取同情,解釋她的苦難。 她戴著面具努力工作。 大姐說許多好話安慰她:「我心創傷比你左臉大」。「誰不是戴著面具做人」。「你看那些人的濃妝,與你不過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 直到文晶婚姻破裂,文昌要掉過頭去安慰她,姐姐漸漸不再談論那張纖維面具。 面具上顏色褪卻了要寄回美國東部醫院修補,來回最快需要十天八天,十分不便,一般化妝品不甚適用,看上去不自然。 然後文昌發現了元師傅的化妝術。 如此逼真地利用光影,使平面變為立體,造成障眼術,正是文昌逼切需要學習的技術。 試想她可以幫多少人。 替孩子們在義肢上著色畫得像真膚一樣,添上指節指甲血管,使他們融入人群,過比較正常生活。 為老先生老太太們在雪白整齊假牙上添加陰影,看上去會更加自然。 愛美的人可以到她那裡雲,把疤痕斑點淡化。 文昌不敢說想造福,她只想出一分力。 每天下午三時,她到達開懷台,靜靜坐一角,不聲不響,看元師傅化醜為妍。 她不用街外化妝品,所有原料由她親手在廚房調配,她用銅底小鍋把顏料煮溶,精心調配顏色,每個客人有號碼,決不雷同。 客人舒適地靠臥在安樂椅上,靜靜享受妝扮,元師傅沒有問話習慣,客人也就乖乖維持沉默,只偶然要求照一下照鏡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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