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回南天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飛機就看到母親慈愛逼切的臉。 人永遠需要母親,即使八十歲了,見到母親仍忍不住要撲上去。 我勉強掛一個笑容:「媽。」緊緊與她擁抱在一起。 母親問:「企國呢!孩子們呢?」 我說:「我沒說他們會一起來,企國診所很忙,孩子們沒假期。我一個人來渡假。」 母親一怔,已意味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說:「你放心?」 我歎一口氣,「老傭人一年尚且有兩星期的大假回鄉下探親,何況是我?」 「企國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風聞了什麼。 我說:「他?」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大情人才好,「媽,你先讓我回到家,坐下來,才慢慢跟你訴衷情好不好?」 媽媽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監急。」 急死也沒有用。 弟弟開車來接我。他是益發英俊出眾了。 回到母親那棟兩層樓高的高級住宅,我鬆口氣。 弟弟說,「客房已收拾好,房間溫度調在七十八度,濕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乾燥過度,令你長髮開叉。」 我說:「開叉就開叉,真還會留神老太婆的頭髮?」 弟弟問:「對了,老姐,你到底幾歲了?」 我說:「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試替我想想,一個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歎,「怎麼辦呢?」 母親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說:「別把自己當女人,一個三十六歲的人仍是很年輕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鬧彆扭?」。 我說:「提他作甚?」 「他怎麼了?」母親急問。 「還不見老樣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邊圍滿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筆賬,叫人心灰意冷。 媽媽問:「可是他要同你離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離婚。「 「你離了婚幹什麼好?」媽媽吃驚問。 「別以為我會投靠親友,你放心,我頂多找一個科目來念碩土,做職業學生。」 弟弟很起勁,「BC大學是不會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門費沙大學。」 媽媽不悅:「你這小子,幫著起什麼哄?誰家夫婦不吵嘴?威爾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頭崩額裂的,還不是一下子言議於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頭。 「讓少媚休息休息,隔一會兒企國就找了來了。」母親樂觀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時飛機,又被海關人員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個熱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來的時候不分日夜,但覺心酸二想到愛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陣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點鐘,是晚上十點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體是最現實的,失戀的時候照樣的會肚子餓。 我打開行李,胡亂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樓來,聽得會客室有音樂聲,談笑聲,怕是弟弟的同學吧,哦他們真幸福,有的是青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偷偷的在門旁張望一下,有十來個年輕男女,個個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膚,穿著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學生的氣質,曾經一度,這樣的好年華也屬於我,如今一切都已過去,上帝是公平的,我們都曾經擁有過無價的青春。 我神往的門上靠著,忽然之間,有人跟我說:「哈羅。」 我抬起頭,是一個廿多歲的小夥子,手中抓著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運動家般身裁,一雙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間被他看得臉紅。 他說:「我叫姜季堂,是少壯的同學。」 「你好,」我訕訕道:「我是少壯的姊姊少媚,來渡假的。」 「啊,可是少壯很少提到你。」他詫異。 我心想:他提一個過時的老女人來幹什麼? 「一起進來談談,來。」他推開會客室的門。 載他爽朗的言談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為主人。 我參加他們的隊伍,大家團團圍看坐,有些靠著沙發,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無所不談。我並沒有參與,只是靜靜的聽。 他們談得精彩,題材廣闊,有時也牽涉到國家民族問題,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國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談這些,來來去去是那一家館子的菜夠信箱,誰的女朋友標緻,哪一隻馬又跑了出來,誰家的股票又上升之類,他們早已忘了文學藝術與理想,他們的理想便是弄錢,錢誠然重要,但無窮無盡的賺下去,浪費時間精力,又是為何來呢,夠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亂想,被身邊的年輕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麼,是不是嫌我們無聊?」 我笑:「豈敢。」 「要吹牛趁現在,等下畢了業出到社會,那時候可要三緘其口,只好在肚子裡用功夫與別人鬥。」 原來他們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礙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們也遲早會變得俗氣萬分,」他感歎,「越爬得好,越是要對社會妥協。」 我吃看花生醬三文治,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我有什麼資格說話?我根本沒有接觸過社會,一早嫁給邱企國,就到現在,對於企國,我忍也忍過,罵也罵過,總是無法收服他這顆不羈的心,他在外頭的相好簡直把我當臭四,當我沒到,分分鐘欺上門來,這種生活,叫我怎麼過下去? 姜季堂問:「你怎麼心事重重?」 我說:「跟你們說也沒用,少年不知愁滋味。」 「去你的,你好老嘛?」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