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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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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罕納起來,陳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慶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煩惱的人。 一時好奇,我便換上晚裝,出發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壞的打算:如果見到企國在場,便立刻可以宣佈離婚。 天使的士可人頭湧湧,除了當夜的女主人外,我認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陳天真,是因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與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臉上貼滿金粉,閃閃生光,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化妝,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禮服裙子,貼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絲懷孕的跡象?她正舉著雙手瘋狂地舞蹈,長髮捲曲地飛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點也沒有愁容,與我初見她時判若兩人。 我心想:這麼吞來,企國說的話,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與企國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今天晚上怎麼可能有如此大的歡樂? 我坐在一旁,叫了飲料,看這幫年輕人狂歡,等了很久,陳天真終於自桌子上爬下來,我趁其他人不覺,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還認得我。 我問她:「你沒事了?」 她有酒意,聳聳肩,「沒事,什麼事?」 我實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麼了?」 「孩子,什麼孩子?」她膜目,「我幾時有過孩子?」 「我明明看見的。」我說。 「哦,那是騙你,大衣服裡塞只小枕頭,不想到你那麼容易上當!」她笑得前仰後合。 我氣結,沉默一會兒,責怪地問:「為什麼做這種事?」 「報復。」 「我可沒得罪過你。」 「是邱企國,他苦苦追求我,送這個送那個的,追到手又扔開我,所以我要報復。」 「他追你?」 陳天真冷笑,「你不會天真到認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個女人吧?我們確是要好過的,但說到為他懷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著我。 「後來,後來你怎麼放棄了報復?」我氣得發抖。 她的聲音放柔了,「因為你。」 「我?」 「是的,因為你,你毫不猶疑的相信我的鬼話,處處為我若想,令我良心發現,邱企國雖然一無是處,但是他有一個好妻子,他的氣數未盡,是以我放他一馬。」 我怔住在那裡,忽然流下淚來。 陳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對不起。」她說。 一聲對不起,我受盡傷害,我應怪她,還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國,別讓他太胡作妄為。」她說完這話,便像花蝴蝶似的飛開。 我獨自回酒店,原來真相如此,原來真相不過是一個少女要跟我們夫妻倆開玩笑,後來見我可憐,因此閘住。我真的那麼可憐? 何嘗不是,多年來的容忍,裝聾作啞,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卻自由自在,絲毫沒顧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國改頭換面從新做人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會為我這麼做。在花叢中過慣風流的日子,是會上癮的,但是我,我又能夠忍到什麼時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養著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絲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應該聽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開這個僵局,努力將來? 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總得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離開企國,抑或繼續做他的女奴?聽他呼來喝去,任憑他發落? 我今年三十五歲,再出去闖世界,未免是太遲一點,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層壓力,自給自足的生活、水遠是磊落明澄的。 我問自己:但是孩子們呢?孩子們乏人照顧──難道我就為孩子們躲在這個家中一輩子? 我清醒過來,本來還想寫下一封長信,留言給企國;最後決定連這封信也省回,說什麼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不能夠隨便下去,他叫我長便是,他叫我短便短,憑他大爺賜我一口飯吃。 我決定離開他、這不是要花槍的時間。 我收拾好,帶著自己名下的現款,便離開酒店,到航空公司訂飛機票,我娘家的人在溫哥華,我先到他們那裡休息一下再說。 多年來的虛偽應酬生活已把我累壞。 我在候機室見到邱企國,他又找了來。他默默無言,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得很遠,凝視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時候,在大學堂門口等我放學,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樣?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 我停住腳步。 他步過來,低聲說:「我與孩子們都等你回來。」 我不說什麼,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確然需要休息。」他說。 我向班機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正如這個大倩人所說: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離開這個環境,過一陣自己的生活,清靜的日子。 踏上飛機,我閉上眼睛。 企國這次得到的教訓可大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他,希望他會趁這個機會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錯在哪裡,誰知道呢,也許我一走,他就忙著交際,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順的大玩特玩,變本加厲。 我還是放不下他,我的頭側在一邊,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且看將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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