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忽爾今夏 | 上頁 下頁


  客人都是鄰居。

  一列同類型洋房本來都設鋪位,統統做不住關門,但娟子咖啡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賺錢,悠哉悠哉地維持下去。

  它的主人說:「蝕光了自然會結束。」

  可是四五年了,還開著大門做生意。

  附近熱鬧起來,一連蓋好幾個住宅區,對面開了快餐店,但娟子咖啡從不滿座。

  稍早些時丹青還替阿姨惋惜:「兼賣冰淇淋或許會好些」、「三文治也受歡迎」、「減兩塊錢還差不多」。

  不久發覺阿姨根本沒打算賺錢,她只想消磨時間。

  上午起來,寫一會兒畫,吃完中飯,才開店門,黃昏過後,天色一暗,立即打烊。

  客人中有一雙老夫婦,姓艾,每星期總來一兩趟。

  阿姨與他們說說話,很容易一天,咖啡添了又添,只取一杯價錢。

  丹青開頭決不相信娟子阿姨會是一個寂寞的人。

  後來她漸漸懂事,也就不再提咖啡店盈虧的事。

  當天她去報到,說好以後每日下午三至七時工作。

  阿姨還特地替她做了兩套制服,雪白襯衫長褲,陪紅白格子圍裙,同臺布一式,一看就知道是店堂一份子。

  葛曉佳有時同女兒說起:「真是個怪人,外頭不曉得有多少工作與異性等著她,她卻在鄉下賣咖啡。」

  這裡頭當然有個原因。

  當事人不說,沒人知。

  一星期下來,總收入二百八十元。

  收銀機整個晚上才叮一下。

  付電費都不夠。

  簡直不象話。

  對面街快餐廳整天座無虛席,少男少女提著手提錄音機聚集在門口談笑喧嘩,有時還交換最新舞步心得。

  很多時間丹青靜靜自窗口看過去,微笑著欣賞。

  她記得自己從來不曾那樣笑過。

  不不,她並非不快樂,但要象那些年輕人,仰起頭,眯起眼,甩著頭,彎著腰,盡情盡力,恣意由衷地哈哈哈哈哈,她從來沒試過。

  個性使然。

  有時阿姨問:「要不要過對面看看?」

  丹青搖搖頭,知道合不來。

  她不覺世上有什麼事值得如此躊躇志滿,歡笑慶祝。

  但她佩服羡慕可以笑會得笑的人。

  阿姨呷一口自製咖啡,「年輕真正好。」

  丹青微笑。

  「丹青,倘若我離開這個地方,你會記得我嗎?」

  丹青抬起頭,「當然我會想念你。」

  阿姨又問:「假如我過了身呢?」

  丹青回答得在自然不過:「我會帶著花到你墓上,並且把你的故事告訴我的孩子。」

  娟子阿姨非常感動滿足。

  丹青說:「但是,那是很遙遠的事,我們不談那個。」

  她隱隱覺得不妥,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有三件事,最好勿要在成年人跟前提起,該三大忌諱是死亡,稅務,及移民。

  雖然娟子阿姨仿佛不大放在心上,丹青還是急急顧左右言他。

  母親最怕老,有空的時候,端坐鏡前,看不到幾分鐘,便長長嘆息。

  常常發些令丹青忍俊不住的牢騷,象「不知恁地,渾身皮膚上都長出顏色的痣與雀斑來,各型各類,象開展覽會」,或是「一過四十歲,還分什麼鵝蛋臉與尖臉,面頰上的肉受地心吸力呼召,統統往下墜,面孔越拉越長」。

  丹青十分欣賞這種無奈的幽默,轉述娟子阿姨,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年輕是否真的這麼好呢,年輕的人都不知道。

  丹青自覺有許多煩惱。

  從臉上的小皰到升學問題,都使她不能盡情享受這段流金歲月。

  趁著這沒有月亮,沒有進賬的晚上,丹青把握機會,同娟子阿姨把難題一一討論。

  「到底考得怎麼樣嘛,考生本人心中一定有數。」

  丹青默認,世上有什麼奇跡,不外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約一兩個甲,其餘則乙丙不等。」

  「太差了。」

  丹青低頭,「我也知道。」

  「從小你對功課是吊兒郎當的。」

  丹青不語。

  阿姨取笑她,「眼看史密夫、華沙、威斯理、布朗統,退而求其次,牛津劍橋、耶魯哈佛,普林斯頓史丹福也全部無望,尷尬了。」

  「阿姨我原以為你會安慰我。」

  她搖搖頭,「我才不騙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丹青不服氣,「你同媽媽也不是名校出身。」

  阿姨按熄香煙,「我們那時自學出身都還行得通,社會要求不一樣。」

  「討厭。」

  「你打算念什麼?」

  「我不知道。」

  「阮志東不是在替你找學校?」

  「爸說我不文不武,不知考什麼科目。」丹青頹然。

  娟子阿姨笑,「熟客人來了。」

  是艾老與他夫人。

  丹青很少接觸老年人,心中不住詫異,到了七八十歲,還有興致喝咖啡,真了不起。

  阿姨親自迎出招呼。

  艾先生抬起頭來,向丹青招手,「是阮小姐嗎?長這麼高了,從孩子變少女了。」

  丹青自櫃檯後走出來,笑著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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