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蝴蝶吻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跟我說:「你叫小毛嗎?」

  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臉忽然全紅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說起你。」

  媽媽說:「當然啦,只有她一個女兒。」

  他跟他妻子說:「噯,咱們也生一個,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經病!」

  我才發覺他是結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頭。

  那天晚上我寫日記:

  他是最最完美的,連聲音都那麼好聽。他學問那麼好。爸爸才念完學士,他卻是博士。說話那麼風趣,又幽默,與他在一起,像個美麗的春天,微微下點雨,沒有功課,可以去公園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樣一種默然的狂喜可是怎麼辦呢?我才十五歲半。他怎麼會注意我?怎麼可能,他有妻子,他怎麼能約我看電影?世界已經令我失望了,令人噁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請我看戲,可是周叔叔是永遠不會叫我出去的,他們來度蜜月,兩個月就走了,我叫媽媽改天請他們吃飯,我希望見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麼美,令人無從妒忌起,她對我那麼好,送我兩隻銀手鐲。太高興了。他們真是一對。我是愛上周叔叔還是周阿姨?還是兩個都愛?將來我會碰見周叔叔那樣的男朋友嗎?我不要郭家那種,不要不要不要!

  寫完這段日記之後一天,媽媽就請周叔叔吃飯,請在一間很靜的夜總會。我很翻遍衣櫥,沒有衣服好穿。煩死人,能買的時候不去買,現在怎麼辦?

  莫沅君說她曉得有一家店有,我們放學馬上去。結果有件粉紅色的長裙子,一層層的花邊,我嫌花邊太多,我不要像個洋娃娃,我說過多次了。女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絲絨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錯。但是媽媽一定不讓我穿黑色的。我怎麼辦呢?小孩子的年齡過去了,大人的年齡沒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課也沒做。西洋歷史要寫一篇玫瑰戰爭的結論。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課,連飯都沒吃好。

  媽媽問:「小毛怎麼心情不好?功課太忙了?」

  我說:「媽媽,我這個童花頭留了十三年啦,換個髮型好不好?請周叔叔吃飯,我也沒衣服穿。」

  媽媽詫異的說:「什麼吃飯?你小孩子也去?我們沒打算請你。」

  我一聽,臉先臊紅了,握著拳頭,忽然忍都忍不住,氣急攻心,哭起來。

  媽媽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後來她總算讓我去,我已經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這段時候發生的,怎麼媽媽會這麼疏忽?她該知道我是多麼渴望去這個晚會,她應該知道。我傷心了一個晚上,也沒睡好。

  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老師說英文小說要測驗,那本「奇異故事」都是希臘神話,名字非常難記,不過我很有興趣,還有一本「符」是華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讀。週末自那個晚會回來非得再各重讀一次不可,分數拿得壞,同學不尊重我,老師也不喜歡我,太重要。

  我幾時才十六歲呢?十五歲半,說出去永遠被人當小毛。誰讓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學走過一家公司,見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紗繡有小孔的,最好就是還有件鬥蓬配,在這種天氣不怕涼,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繡花,以下是淨麻紗,輕盈而秀氣。我非常高興,奔進去問價錢,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塊。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會買走,問店員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邊,我隔一小時馬上來取。店員很好,她說不用定金,但一小時後如果有人買,她就不留給我。

  我叫計程車回家拿了自己的銀行存摺去銀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來,馬上去買那套衣服。那店員很高興讓我試,連一針也不用改。呎碼剛剛是十號,太幸運了。周叔叔會請我跳舞的,一定會。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雙淺藍低跟的鞋子,居然也買到了,花得只剩車錢,回家媽媽很急,她說以後遲那麼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敘述一下,她說我太花費,十五歲就買那麼名貴的衣服,廿五歲怎麼辦?我只好陪笑。那存摺裡的錢是我好幾年的壓歲錢節蓄的,一下子都幾乎用光了。怎麼捨得?都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會請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見我立刻稱讚說漂亮。

  我們到了夜總會,吃法國菜,爸爸不讓我自己點菜,爸爸最可惡。

  周阿姨穿一件繡花軟緞旗袍,那麼特別。我覺得她這種年紀才好穿衣服,什麼都合適。媽媽穿洋裝,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這身衣服像是畢業舞會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個晚上沒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媽媽一個位置,既不是對面,又不是旁邊,什麼也沒說,他們四個講的話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還是臨走的時候,周叔叔笑說:「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他的黑西裝那麼瑞正。

  還是值得的,就是來看他這麼一眼,聽他說這句話還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掛好,淋浴出來,聽見媽媽低聲與爸爸說話。

  媽媽說:「小毛到尷尬年齡了,情緒非常不穩定。」

  爸爸說:「我知道。」

  媽媽又說:「像今天,硬是要跟我們去,什麼意思?去了也不高興。」

  爸爸說:「順著她一點,過這一、兩年就好了。」

  媽媽說:「但願如此。」

  我鑽進毯子之前很有點歉意。

  叫爸媽遷就我,太難為情了,也太不應該。

  整個晚上夢見周叔叔。有聲音對我說:「復活節有假,去約他出來,復活節功課沒那麼忙,他人那麼好,不會拒絕你的。」做了一夜的夢,那聲音仿佛是媽媽的聲音。

  醒來之後,想到復活節他就要離開香港,不曉得回哪裡,我怎麼找得到他?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呢!馬上又哭了,我從來沒有為男人哭過。感覺壞到極點,但願沒有這種經驗。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溫習,把那兩本書裡的人名全抄下來,一遍遍的背。老師最喜歡抽人名來問,常常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對白,問我們——

  (一)是誰說的?(一分)
  (二)說給誰聽?(一分)
  (三)為什麼要說這個話(一分)
  (四)說完之後發生什麼?(一分)

  ——不讀得熟是不行的。

  等媽媽八點半起床,我已經看完半本書。媽媽很感動,馬上叫傭人去做我喜歡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媽媽的真是,女兒肯用功她就那麼樂。她有什麼好處?我做媽媽以後也會這麼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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