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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殺。

  我聽了電話,轉過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樣的。

  可是尊起床,燃著一枝煙。

  我問:「怎麼?陌生枕頭陌生枕,睡不著?」

  他看我一眼。

  我溫和的問:「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煙頭:「明早也是一樣的。」

  我說:「反正你睡不著,去看看她也好,也許她想見你,不然不會差人打電話來。」

  「明早吧。」尊說。他按熄了燈。

  我說:「明早你還是要上班的,不如現在去看看她。」

  尊說:「每個月自殺一次,有誰那麼空閒天天去看她。」

  尊說得一點也不錯,君平在過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親友送入醫院。

  我問:「她為什麼要自殺。」

  尊說:「我怎麼知道?」

  我說:「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個身,不再出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熟,但是我卻睡得很好,事不關已不勞心。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第二天尊與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請半小時的假到醫院去看君平。

  我買了一點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醫院病房,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次數多了,各人也不再關心。但他們看見我還都採取敵意的眼光。

  人門永遠是幼稚的。

  人們永遠只同情比他們更可憐的人。

  君平看見我,擺擺手,叫她的親友們散開。親友們也樂得早點走,沒到十分鐘,病房中只剩下我與她。

  我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姓說。

  「什麼地方想不開?」我問:「寂寞?」

  她不答反問:「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個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說。

  「他最近怎樣?」

  「老樣子,收入數千元的小職員,你又不是不知道。」

  「聽說加了薪水。」她說。

  我溫和的說:「加了三百四十塊,現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對你來說算什麼。君平,還不夠你買兩件衣裳。」

  君平不出聲,她躺在病床上蒼白而憔悴。

  「君平你為什麼想不開。」我問:「你還年輕,而且又富有,常常鬧這種事,對你對人都不好。本來你有份理想的職業,現在工作也丟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響。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呢?」我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膩了,那麼到歐洲去,歐洲住膩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還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為小事耿耿於懷,自輕自賤?」

  她閉上眼睛。「沒想到你來安慰我。」

  「我們原是朋友。」我說。

  「尊會不會來?」她問。

  「也許不來了。」我瞭解尊。

  「為什麼?怕你誤會?」她問。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說。

  「他為什麼不來,是因為你們快要結婚了?」她又問。

  「是因為你趕他走你罵他是個最沒出息的人,一輩子做個小公務員,他傷了自尊心。不願意再見你。」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她說。

  我不出聲。三年來她天天說這種氣話,尊不會原諒她。

  我說:「你好好的保養,我要走了,我只請了半小時的假。」

  她又問:「你們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聳聳肩,「我們又買不起豪華車子,又沒有遊艇出海,你想想我們的生活會怎麼榆快?不過是看場戲之類不見得夜夜去參加大型舞會!這種生活不適合你,不夠刺激。」

  她不出聲。

  「我走了。」

  那日尊來接我下班,精神倒還很愉快,他沒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

  我終於說:「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沒有勸她在手腕裝條拉練?拉開拉攏更方便。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

  「尊別殘忍。」我皺起眉頭。

  「我打算吃日本魚生,吃魚生殘忍?」他問。

  他一直打岔顧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沒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我問他:「你與君平,一點感情也沒有了嗎?」

  「沒有了。」他放下報紙。

  「你們做過三年夫妻哩。」我說。

  「曾經一度我非常愛她,但是愛像一切生命,沒有灌溉是會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麼對我。甚至不肯懷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孩子有一個沒出息的父親,我還留在她身邊幹什麼?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我又沒做過半絲對她不起的事。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麼?」

  我看著尊。

  尊說:「我們下個月便可結婚了」

  我問:「你不怕?」

  「怕什麼?」他反問:「怕再婚?你與她是完全不同的我們有瞭解。」

  「她仿佛對你很留戀。」

  「是嗎?」

  「尊,或者你應該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麼?與她重修舊好?再聽她使喚?不必了。或者她現在覺得身邊無論有個誰肯捱打捱罵都好,但是那個人不會是我。我在你身邊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待遇,我很快樂。她是千金小姐,還怕沒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鬧自殺,人家總怪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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