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蝴蝶吻 | 上頁 下頁


  老六始終是太天真,她不適合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個可以說幾句的人,我卻覺得不過如此,我是瞭解老六的,除我之外,還有誰?

  老六說:「想想看,我們的女朋友,都結了婚,天天早上起來,連床鋪都自有女傭人整理,拍拍手就等著吃現成飯,跟著丈夫進進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這種生活真不可思議,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彈一隻,真正到什麼地方去找這種冤大頭去!如果有,這麼一個男人,我管他是販夫走卒,豬頭狗相,馬上就嫁!」她大笑。

  我說:「老天!虧你還是讀社樓夢的人哪,說出這種話來,也不怕難為情。」

  「我怕什麼難為情?我現在明白了,紅樓夢不能當飯吃。明兒我嫁個家財萬貫的豬頭,蓋個種白海棠的後園子,一樣可以扶著丫環去看海棠,豈不很詩意?意境是可以創造的,白花花的銀子可假不來。我是真想穿了,隨便你怎麼想法,我就想嫁個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氣。」我說。

  「我受他一個人氣好了,也強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過來嚕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個人的氣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現成飯沒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現在的那位小朋友,決非長期飯票。」我提醒她。

  「對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開心。」老六眨眨眼,「咱們去走公園,騎腳踏車,吃零嘴,走石板街,哈!開心,你知道什麼?將來?將來再說,聖經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叫咱們別理明天的事,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當。」

  我伸個懶腰,不表示意見。老六近年來像換了個人,真爽朗活潑不在乎。連衣著都馬虎了,索性永遠是一條牛仔褲,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現在她可不理這些,現在她穿著縛帶鞋子到處走,真的仿佛沒有明天的樣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買夏衣,米色的、淺藍的薄裙子,沒到九月就去訂大衣,整整齊齊,一副淑女的模樣兒,人是會變的,不過阿六再變,脾氣品格還是一樣。

  其實人是不會變的,但凡覺得,這個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過是因為以前偽裝得好,旁觀者就糊塗了。

  我把她的大衣掛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問:「沒有誤你的正經事吧?」

  「本來是要溫習,管它呢!你坐著好了,我不及格還有個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閑著無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問。

  「啊老六,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麼?」她問。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裡找不到?你不要別人罷了。」她懷疑的說。

  「老六,這句話是張徹說的,你聽仔細了,他說天下沒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沒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選擇如何而已。」

  她點點頭。

  「你永遠不結婚了?」她問。

  「我不想這個問題。」我笑,「想來無益,不如不想。」

  有時候看見肥肥的小孩子走過公園去上幼稚園,頭臉都髒髒的,那母親跟在後面不住的喃喃咒駡,我就想,啊這種生活也是不錯的。也許那一早做了母親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還可以去旅行、讀書,像蝴蝶一般,為什麼?

  然而老六與我都散漫慣了,又心謀不軌,嫁人除非保證以後生活得無憂無慮,否則索性獨身,何苦去看別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麼不好,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戲院裡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館,在公園散步,開車去兜風,打彈子打網球。老六是個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頗有進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說:「這年頭,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別人對她好不好,她現在善待自己。

  我不認為她會結婚,我也不認為我會結婚。

  正如老六說,獨身也有獨身的好處,她頭髮留得這麼長了,不是為任何人,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錢去理髮,開銷越來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個發也不便宜。

  老六現在愛吃,跑來坐了兩個鐘頭,吃了三個香蕉半盒陳皮悔一包牛肉幹兩個橙,還有半包香煙兩杯咖啡。至於我這裡怎麼會有這許多吃的,因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書本,上下左右都是書,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過因為看書最省時省力。

  老六讀著土木工,拉著計數尺按著計算機,研究建築機械水利電器,忽然之間就與一個小男孩談起戀愛來了,這個人的舉止行為,決非常理可以推測,她為什麼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學?說什麼嫁了個博士,聽也好聽點。

  她說:「我無所謂,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場考試!還不是一樣,都想把女人謀到床上去,他做博士,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不過要一個真對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對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撈不到油水。」

  老六與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態舉止勝過鬼妹,我說過她帶一種天真,大庭廣眾之間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學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實在太純清了,除了頭腦齷齪的人,都不會想到髒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給我一種太隨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說:「我一點也不像洋人。」

  我說:「你也不像中國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覺是上路的,誰瞧不順眼就少看幾眼。」她氣鼓鼓的說。

  「你父母呢?」我說:「你夏天回了家,也是這般情形?他們的心臟夠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訴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聽爸媽的。他們並沒有對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們說什麼我做什麼,如果我不耐煩,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犧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聰明爭氣,只有她一個人,又笨又糊塗,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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