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花常好月常圓人長久 | 上頁 下頁
十二


  鐘女士這時站起來,一言不發離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雙膝發軟,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說:「這並非世界末日。」

  他苦澀地說:「對我來說,地球經已毀滅。」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賭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侶。」

  他不出聲。

  乃娟說下去:「並且,會得詫異當日為何癡纏不舍。」

  「你憑甚麼這樣說。」

  「問得好,憑真實數據。朱先生,據統計,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後,百分之六十八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侶。」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會痊癒?」

  乃娟答:「百分百康復。」

  他的兩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來,「謝謝你。」

  「祝你快樂。」

  他打開門走出去。

  乃娟籲出一口氣。

  譚心問:「朱太太為甚麼不再愛丈夫?」

  「她沒說,我沒問,原因很多,愛戀是很易蒸發的一種感覺。」

  「我從未戀愛,真正遺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運。」

  「你呢,吳小姐?」

  「我比較腳踏實地。」她微笑。

  譚心出去了。

  下班後,乃娟仍去逛書店。

  睡前沒有書讀,她會感到恐懼,一定要每週捧一迭小說回去不可。

  角落有一位白髮洋女士讀詩篇給孩子們聽。

  看得出是國際學校學生,因為不論國籍,都比較活潑好動,並且知道有發問權。

  女士讀的正是愛茉莉迪堅遜最著名小詩:

  我是無名氏,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小卒?
  我們正好一對——別說出去。
  他們會放逐你我,
  做有名氣的人是何等勞累!
  多麼公開,像一隻青蛙。
  把名字於生涯般長日,
  訴諸傾慕的泥沼!

  孩子們聽罷,哈哈大笑,都聽懂了。

  乃娟也微笑。

  這確是詩的功能,文學最終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過來招呼,可能因為他們已在鬧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動走過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讓出一半長凳。

  乃娟坐下,「常常在書店遇見你。」

  「都會的沙漠綠洲。」

  「說得好。」

  白髮女士繼續教孩子們寫詩。

  「今日,大家試寫一首詩,韻母是 ABAB ,題目不拘,每組四句,一共寫三組。」

  派出紙與筆,孩子們興致勃勃踴躍動手。

  真是,嫌別人寫得不夠好,乾脆自己動筆示範。光說不做,算甚麼好漢。

  「這裡邊也許有未來詩人。」

  「坐前排那個小男生長得斯文極了,是詩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說:「你可聞到咖啡香?」

  從書店附設的咖啡店傳過來。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沒有松餅,他倆找張小枱子坐下,才發覺天又下雨了。

  「聽你口音,是在英國讀過書吧。」

  §第四章

  「誰負責裝修?」

  「我,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給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華僑?」

  「他們在峉裡住過一段時間。」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豔羨。」

  李至中讓她參觀寢室。

  一張有紗帳的藤床配籐椅子,床單被褥用藍白臘染布,十分輕爽。

  床邊有一張小小茶几,幾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磚上寫有行書,走近一讀,原來記錄一首詩。

  她輕輕讀出來:「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覺輕輕在籐椅上坐下。

  她緩緩咀嚼這一枚青橄欖般的小詩,其中傷心感懷失望的意思漸漸上來,使她發呆。

  「這張茶几據說是清代古董,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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