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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來,他走到露臺,看著蔚藍色大海,「不是收音機裡的音樂。」

  如心一凜,不出聲。

  「下午、黃昏、深夜,我耳畔時時聽到樂聲,我心底知道,那並非出自我的想像。」

  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如心脫口而出,「可是聽到一首叫『天堂裡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轉過頭來,十分詫異,「『天堂裡陌生人』?不不不,我聽到的是蘇州彈詞琵琶聲。」

  什麼!

  「周小姐,你沒有聽過彈詞吧?」

  如心不得不承認,「沒有。」

  王先生笑了,「也難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種地方戲曲,戲曲傳誦的多數是民間故事,像庵堂認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點不錯。」

  如心溫柔地說:「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島上聽到蘇州彈詞。」

  「我也是那麼想,其實我對彈詞並不熟悉,只在童年時與大人參加廟會時聽過。」

  如心問:「什麼叫廟會?」

  「嗯,是鄉下一種慶祝晚會,多數於節日選在祠堂或廟前空地舉行,請來戲班表演,供村民欣賞。」

  如心點頭,「啊。」

  那種溫馨的記憶迄今猶新,依偎在大人懷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聲樂聲,雖然不十分懂,也覺得如泣如訴,抬起頭,看到滿天星星,遠處有流螢飛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趕蚊子,很快,頭便枕在母親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樂無憂的一段日子啊,每當我遭受挫折心煩意亂之際,我便想,假如時光永遠停留在孩提不要前進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商了,幾乎沒有不可達成的願望,只除出這項心願。

  由此可知,金錢並非萬能。

  「周小姐,沒想到刹那間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島上,可能因為心靜,耳畔老聽到琵琶聲,啊,我是多麼懷念母親。」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愛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纏足,一張臉雪白……」

  一定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王先生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刻他的精神又來了,「我還在島上見到不應該見的人呢。」

  如心抬起頭來,苗紅!

  「我見到我愛慕的小表姐。」

  如心放下心來。

  「周小姐,我那小表姐是民國初年第一批上學的女學生,我看見那時候的她,她在泳池邊向我招手。」

  周如心一直臉帶微笑。

  「周小姐,你可會解釋這是何種現象?」

  如心輕輕說:「王先生,這個島,原本叫做衣露申。」

  「是,我知道。」

  「一切都是我們的衣露申。」

  王先生忽然說:「不,生命本身就是衣露申。」

  「在這個島上,你想見什麼人,你都可以見到。」

  王先生歎口氣,「我累了,這麼多年在商場的征戰使我虛脫,我想見母親與小表姐,她們會不會接我同去?」

  如心不動聲色含笑按住王先生的手,「還早著呢。」

  王先生也笑了。

  這一談,天色已經暗了。

  「周小姐,希望你可以常來看我。」

  「你若不怕我打擾,我每月可來一次。」

  「那最好不過。」

  「冬季將臨,王先生會回臺灣過年吧?」

  「那是一定的事,家人不會放過我。」

  他送如心到碼頭,身後跟著的僕人也向如心揮手道別。

  如心上船去。

  許仲智一直在艙內等她,他在看一本小說消遣。

  如心問:「是個好故事嗎?」

  「還不錯。」

  「說些什麼?」

  「一個人成天生活在幻想中,根本不願回到現實世界來。」

  如心點頭,「我們都對現實不滿,無論得到多少,我們都還有遺憾。」

  「王先生有何話要說?」

  「他難得有心靜的時候,在島上度假,回憶到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刻,嚮往甚深,樂而忘返,幾乎沉湎。」

  「他有無見到黎子中與苗紅?」

  「沒有,他不認識他們,他想念的,自然也並非是這兩個人。」

  「對,」小許笑,「各人的幻覺不一樣。」

  如心溫柔地問:「等了我那麼久,不悶嗎?」

  「我才接到一個好消息。」

  如心意外,「是何佳訊?」

  「出版社有通知來,你的原稿將予整理出版。」

  「啊!」

  「合同很快會寄到,請你簽名授權。」

  「這真算是好消息。」

  「你若打算改寫結局,讓黎子中與苗紅見到最後一面還來得及。」

  如心卻說:「不不,我不想再改動情節。」

  許仲智頷首,這是她的故事,由她作主。

  他倆的故事,則由他們作主。

  船離開碼頭,往前直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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