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風信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我的經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聽著,ST——」

  我吼道:「你聽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

  「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知道我為人。」他說,「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洩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閒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麼,風信子?」

  我長長的歎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關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莖,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裡,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麼,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麼他們種那麼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幹嗎種那麼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裡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眯眯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歎口氣,「簡直於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麼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脫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麼?」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裡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裡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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