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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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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坦白的說,「事實上我準備馬上離開。說起來太不夠朋友,但——」 宋榭珊凝視我。 我益發黨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羞愧萬分。 「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幫忙?」 「你講。」我來不及說。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馬可年輕,有些事得罪了他父親,宋總管一直生氣,現在把他叫了去聽教訓,我不便相勸,季先生是客人,應當有幾分面子,我想請季先生去替馬可說幾句好話。」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裡?」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面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髮盤在頸後。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只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後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隻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淒豔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麼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遊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種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麼長,終於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種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適。 「在這裡。」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縫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裡。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輕輕敲門。 房裡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裡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儘量以自己人的語氣來說:「你怎麼又惹你爹生氣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麼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願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後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並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願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準兒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種暴力場面,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拼。 只聽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撲過去。 我聽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沖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驚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我聽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叫他們準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面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麼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兒來,哪兒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趕到小書房,個個面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寧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氣。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脫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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