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風信子 | 上頁 下頁


  「不。我們不認識那三男一女,從來沒見過面。不錯,他們也是東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說過話,他們三人長得很相像,—般濃眉大眼。傷者是女性,我沒有看到她的臉,她騎術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頭髮上有發網。一切發生得太快,我記不了那麼多。」

  「大概是二十多歲吧。可能三十、四十歲,看不清楚。」

  「既然沒事,我們要走了。」

  我們回到旅館第一件事便是訂機票回紐約。盼咪受了驚嚇。她需要看醫生。

  盼妮說:「但是我們必須要找出那家人是誰,為什麼那麼神秘。」

  「怎麼找?」我反問,「人家已經受了傷,我們拿什麼去補償?」

  我取出那只耳環,細細觀察。

  盼妮說:「這是一隻鐵芬尼耳環。」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

  「媽媽有一隻戒子是鐵芬尼買的,招牌印子一模—樣。」

  「嗯。」我把那只耳環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們,說一絲消息都沒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們查過各間醫院,都沒收錄此類病人。

  為什麼他們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為什麼他們不待警方來到而馬上離開現場?

  可是我們總得有點表示,至少得寫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為盼妮受了傷,輕重尚不知。性命攸關。

  到現在或者我應該說一說我個人的故事。

  我是一個職業寫稿人,靠說故事為生。

  寫小說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事。

  我畢業於美國中部一間州立大學,拿的是「文藝創作」系博士。在讀書當兒曾用英語投稿到數間雜誌,也獲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為中國人,就算入了美國籍,若要在長毛堆中出人頭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滿禪、陰陽、易經、八卦、軍閥、白牡丹、蠱、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諸如此類。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寫的短篇之中、稿費最高的

  一篇叫「東方人與性」,投到婦女雜誌上,幾乎沒名揚四海。

  畢業後我開始寫小說——

  長短適中的口袋書,宜在火車與地下鐵路上隨著車子震盪的節奏閱讀。我的書本是純商業性的,我的經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國人講的話不全部是孔夫子說的,那個人是蘇軾蘇東坡。上帝。」

  我的經理人還說:「孔子活在今天,也會叫你寫多點暢銷書,我擔保諾貝爾獎金不會落在你頭上,可是你現在的生活有什麼遺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長江與我》一書之後才改善的,之前兩袖清風,老婆都養不起。

  幸虧老婆不需要我養,我岳父又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發的財,鮑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個女兒,每人分得的嫁妝豐富得足以安樂的過一輩子,是以我可以在開頭的十年埋頭寫稿,做其窮書生。

  我「成名」還是最近五年的事,現在提起「季少堂」三個字。也有人會頷首側目了。在美國,只要抖得起來,文章是有價的。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洩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麼。」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乾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傭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於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賬——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麼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岳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更奇的是岳父在這麼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面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只會講寧波閒話。」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念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週末到她家,只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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