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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雨跟著而至,啪啪落下,開頭疏疏落落,後來密集,一下子淋濕宦楣的薄衣。

  她並未即時閃避,猶自站在空曠處看天變。

  母親在遠處叫:「眉豆,眉豆。」

  聲音在大雨下顯得斷續微弱。

  宦楣轉過頭來,看見母親在一把太陽傘下伸手招她。

  幼時她最愛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觸電,也是這樣,躲在東搖西擺的大傘下叫她離開泳池。

  該刹那,宦楣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歲模樣,她不顧一切向母親奔過去,「媽媽,媽媽。」且無故哭了,淚流滿面,幸虧有大雨保護,除她自己,沒人知道。

  奔到傘下,伸手緊緊抱住母親。

  「落湯雞似,還不鬆手,連我都一身濕。」

  但是宦楣不肯放開,她要緊緊抱住母親。

  宦太太說:「你一向與毛豆親厚,我知他房內有人,你,連同我,還有你父親,都把他寵壞。」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發覺一雨已經成秋。

  宦暉下班天天先來看她。

  他握著妹妹的手,輕輕說:「我叫人送了一筆款子給凱蒂,她並沒退回來,那件事……我也有錯。」

  宦楣猶自不能釋懷。

  宦暉嬉皮笑臉的說:「我一定改。」

  宦楣說:「小時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額上起了高樓,還不也一直說會改。」

  宦暉歉意地問:「額上還痛嗎?」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沒好氣的說。

  宦暉還在賣乖,「有人找你,我說你身子不適,需要休養。」

  「謝謝你。」

  宦暉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時候,可以寫幾本書:名曰玩藝術、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賺最多享受……

  聶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鮮花上來。

  但是鄧宗平,鄧宗平忙得連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開始知道追求術中這個閑字是多麼重要。

  宦楣一生是個閒人,小時候她也曾欣賞鄧宗平的忙……坐在看臺一角看他打籃球、演講、主持會議,他總是用盡全力;額角上積聚著亮晶晶的汗粒,現在想起來,他那種姿態,比聶上游更像一個勞動人民。

  流汗漸漸成為小鄧的習慣,沒有汗,沒有成就。

  他當然希望將來的伴侶也陪著他快活地邊做邊揮汗,並且高興地喊出:多麼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許醜化了他。

  他對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辦公室去看他,宦暉那遊戲人間的天份隨時隨地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到小鄧的假髮黑抱,不問自取,戴上了就學老婦弓起背滿房走,久不久還咳嗽一兩聲,惹得秘書們笑得絕倒。

  小鄧回來看到,不由分說,鐵青著臉,一把搶回道具,那天一整天,儘管宦暉向他道歉,他還是不瞅不睬。

  幾經艱難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對他來說,那個身分,尊若天神,怎麼能容許別人稍加褻瀆。

  稍後宦暉問妹妹:「你不是真要與這樣一個人結婚吧?」

  宦楣沒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

  §四

  宦太太上來看她,「你父兄過兩天到紐約去,有沒有事叫他們辦?」

  「沒有。」

  「熱度退沒有?」

  「那不重要。」

  宦太太含笑,「有什麼是更重要的?」

  「如果我要結婚,你反不反對?」

  宦太太緊張起來,「同誰?」

  「男人。」

  「啐!」宦太太拍打她的手臂,「當然是男人,誰?」

  「中國人。」

  宦太太籲出一口氣,「這倒還好,只要是正當人家,受過教育、職業高尚,有志氣的男孩子,對你尊重疼惜,我就喜歡。」

  宦楣笑得打跌,「『只要』,你老人家的條款已是全世界最苛刻的擇婿要求。」

  宦太太怔怔地,「我並不覺得。」

  「剛才你說的幾條要旨,宦暉一點也做不到。」

  「胡說,我們難道不是正當人家。」

  「對對對,我們家是名門。」

  「你父親創業不容易啊。」

  那是一定的,宦楣點點頭。

  「說,你想嫁給誰,是送花來這個人嗎,他長得多高多大,在什麼地方做事,家裡有些什麼人?」

  宦楣連忙安慰她:「我不過說說而已。」

  「不是小鄧吧?」宦太太語氣充滿盼望。

  「他!」宦楣笑出來,「他在競選第一屆華人總督之前怎麼可能考慮成家立室。」

  「你說的那個人,我見過沒有呢?」

  「母親,我若結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帶到你眼前來,你這可放心了吧。」

  「眉豆,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宦楣鄭重地應允了母親。

  再同聶君的會的時候,她與他已經有了默契。

  他問她:「明天有沒有空?」

  她想都沒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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