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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掌珠說:「她……她到學校來找我,她說……她是我母親。」

  「你母親?」

  「是。」

  「不可能,你母親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雙手發涼。

  「但她確是我母親——」掌珠額角沁滿汗。

  「為什麼?」我問:「她有什麼證據?」

  「她的面孔。」掌珠說,「我們兩人的面孔簡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牆角。

  「我記得她有卷髮,蜜絲林,」掌珠像在夢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著我的手,用力得手指發白,「我與你下去。」我說。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樓。

  在書房一個女人背著門口。在看書。她站在書桌前,一件米白色絲衣服,肩上掛小小的一隻鱷魚皮包,鞋跟很細很高,小腿均勻,雙肩窄窄。她的一頭頭髮,一看就知道是天然捲曲,任何師傅燙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我馬上明白何以掌珠會震驚到那個地步。

  她與掌珠簡直像照鏡子一樣,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過十多二十年後,掌珠就是這個樣子。

  我心死了,德璋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他的妻子並沒有死,她回來了,既年輕又美豔,尤其是那種罕見的冷豔——我絕望的看著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個女教員,她,她是貴婦。

  我苦笑。因為我不能哭。

  我早該去找鐵算盤算算命。雷碧嘉回來了。

  她也看著我,過半晌她問:「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裝修的?」雷碧嘉問,「顏色不錯。」

  我不響,在一個角落坐下來。

  她怎麼不顯老?她應該比我老。掌珠已經十六歲,她應有四十歲,為什麼看上去還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著,翻看德璋的書本,也不與我多說話。我像置身惡夢中,渾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裡喚,德璋快來救我。

  我終於聽到德璋進門的聲音,他大步大步踏進書戶,看到她,就呆住了,我發覺他的眼睛內除了她一個人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人,他沒有覺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來。

  在這種時候,我還能做什麼,說什麼?錢玲玲不能與我比,正如我不能跟這個女人比。

  我走到客廳,拿起我那盒子結婚禮服,離開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輕而易舉呀。

  但是他沒有找我,我一閉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臉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會來找我。

  珠寶店送來一隻鑽鐲,只附著一張「何德璋」的卡片。

  我沒有退回去,在現實的世界上,有賠償永遠勝於沒賠償。

  我把手鐲拿到珠寶店去格價,他們很驚異——「小姐,你的東西都是好貨,這裡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顆三十一點六分。因為粒粒雪無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連鑲工在內,也不便宜。」

  「你們收不收這種貨色?」我問。

  「自然。」

  「多少?」

  「十萬?」他們尚是試探式的,看樣子還可以添些價錢。

  「這麼貴?這種芝麻綠豆——」我住了嘴,我不捨得賣,我手頭上三件首飾,都不會賣。

  媚說:「是不必退回去。現在又不演粵語片。」

  「三件都是好東西。」我說,「以後做客人拜菩薩也有點東西掛身上,不至失禮。」

  「我喜歡那三串珍珠。」媚說。

  「這只戒指也不錯。」我說,「三卡拉。我現在對鑽石很有研究。」

  「你不難過?」她問。

  「當然。眼看飯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為什麼?」媚問。

  「因為你也沒有對我哭。」我說。

  她哈哈笑起來。

  我把戒指轉來轉去,「將來養老,說不定靠它,還遇上貴人了呢。」我也笑起來。

  媚說:「你的笑聲太恐怖了,別笑下去了,粵語武俠片裡歹角出場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來法力無邊,我啥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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