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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定能把大半杯啤酒灌下肚子,不禁慘笑著歎口氣。 大學時期若有人告訴他,辦公室政治像敵國相爭,他一定會譏笑那人言語誇張。 一進宇宙機構,他已發覺上層大致分兩派,一派屬大陳,另一派屬小陳。 大小二陳其實是同父異母兄弟,宇宙屬他們父親老陳所有。 老陳八十多歲,精神閃爍,每天上午仍然到公司來巡視,故大小二陳不敢造次。 頭一年,袁定能在最低層工作,沒有人注意他,工作挺輕鬆,聽差辦事,下了班,偕同事去喝啤酒,不知多開心。 第二年,上頭賞識到他的才華,他成為副總經理龍約瑟的得力助手。 龍似笑非笑地跟他說:「你跟著我,可要小心冷箭。」 那時定能簡直年幼無知,居然問:「什麼冷箭?」 「我這一派,是小陳派,你直屬我,我跟馬國輝,阿馬是小陳的愛將,故此,你亦屬小陳麾下。」 袁定能大吃一驚,「辦公,不是埋頭苦幹嗎?」 龍嗤一聲笑出來,「茶水間阿嬸才只顧一味埋頭苦幹。」 定能不出聲,太天真了,可恥。 龍說下去:「誰不苦幹?苦幹是本份,早已不算分,還得講聰明、運氣,否則人家升三次,你升不了一次,十年後壓在人下,永不出頭。」 定能靜靜聽著。 「你想清楚了,這好比押注,輸贏未蔔。」 定能狐疑,「怎麼會?」 「大小二陳在老太爺前鬥了不止一日了。」 「都是兒子呀。」 「一正出,一庶出。」 定能忽然開了竅,「一個已婚,且娶門當戶對的賢妻,育有一子一女。」 「對了!可是小陳,即我們扶植的二太子,卻吊兒郎當,終日冶遊。」 「看樣子跑贏機會不大。」 龍洋洋得意,「我專喜押冷門馬,賠率高。」 定能駭笑,把老闆形容為一匹馬,倒也稀罕。 龍歎口氣,「大陳性格陰沉,對夥計從無好評,跟他沒意思,小陳爽朗熱情,值得為他賣命。」 定能問:「能不能什麼人都不跟?」 「你做了老闆,便不用跟人,人自然來跟你。」 這話裡當然有譏笑成份。 如果不愛聽,大可回家。 全世界都沒有和顏悅色的上司。 工作緊張,氣氛緊繃,誰耐煩和藹可親,再者,他又幹嗎要費時對小夥計親厚。 受不了氣,大可辭工。 定能為勢所逼,正式轉入龍派。 從此見到大陳那邊的人,冷冷淡淡,客客氣氣。 真沒想到同一公司的人也要分清涇渭。 一日,他工作到深夜。 本來龍約瑟八時左右與他會合,可是臨時岳家有事,走不開,打過電話來囑定能一人獨擔大旗。 這也難不倒定能。 他一人坐在私人電腦前做賬,眼睛酸倦便站在窗前看看海景。 沒有家室,沒有負累,就有這個好處。 定能連固定女友地無。 那種動輒問男生要樓要車的庸俗女子他看不起。 可是,出身好有事業的女子又看不起他。 所以近年男女婚姻都拖得十分遲。 定能對著海景揉揉眼。 身後傳來嬌柔女聲:「還末下班?」 定能以為是營業部的甘婉芝,此女做事也十分賣力,時常做到深夜。 他笑著轉過頭來,「你何嘗不是。」 一看,呆住了。 不是婉芝。 是一豔妝女子。 脂粉甚濃,可是種種顏色都貼在細膩的皮膚上,亮麗十分,她披皮裘,戴珠寶,可是一身誇張打扮難掩大眼睛內的精明閃爍。 這是誰? 從未見過。 定能臉上露出詢問的神情,他不敢造次。 那女郎盈盈走近,「告訴我,天天坐辦公室,悶不悶?」 定能一怔,笑了。 女郎訕訕,「我是否問得笨?」 「不不不,刻板上班下班當然悶,可是工作上有成績有突破又令人振奮。」 女郎頷首,「我明白。」 他正想問她是誰,忽然聽得有人叫:「榮珊,榮珊。」 定能電光石火間想起來,這正是今年香江小姐的花魁章榮珊,什麼風把她吹來此處? 「該走了。」 一個人轉出來。 定能一看,馬上叫該死。 倒楣,不該看見的,全部看見了,罪該萬死。 那人竟然是大陳。 看到了小夥計袁定能,依稀認識,點點頭,衝衝偕女伴離去。 定能決定做鋸嘴葫蘆。 心中卻也感慨,不是已經家有賢妻嗎,為何不回去與子女共享天倫之樂? 也許,一個人有錢到某一地步,就可以放肆。 他剛要走,龍約瑟趕至。 「工夫趕完了?」 「全部做妥。」 「好傢伙,真沒看錯你。」 定能笑笑。 「臉色為何煞白?」 「沒什麼。」 「明日放假吧。」 「不用,我早些休息便可。」 「那明日見。」 躺在床上,定能還是忍不住想到章榮珊那水一般的容顏。 真正的美女是極之難得的,通常被稱為美人的不過略平頭整面,神情可喜,但章榮珊舉手投足便令人心神湯漾,毋需刻意,異性已經酥倒。 不過,這次邂逅,可能叫袁定能付出高昂代價。 他不是大陳的人。 知道了大陳的秘密可能令他職位不保。 因為年輕,無家累,定能又不覺得失業特別可怕。 使他激動的,是美麗的章榮珊。 名、利、美女,均是男性人生指標。 正如女子渴望富有慷慨體貼的丈夫一樣。 當晚定能累極入睡。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 並無異事發生。 他照常上下班,龍約瑟給他加了薪水,引薦他見過小陳,給他更多責任。 袁定能仍是宇宙機構一員,不過地位日漸重要。 一日,他照常上班。 到下午二時許,龍約瑟忽然急召他。 「什麼事?」 「老太爺今晨中風入院。」 啊,定能聳然動容,這件事非同小可。 老人有什麼事的話,權力鬥爭勢必白熱化,公司裡定有人頭落地。 龍約瑟握緊拳頭,已經像是準備隨時開仗。 「第一步,大陳一定會到小陳處查賬。」 「小陳可以拒絕。」 「你有所不知,大陳之母是公司董事長。」 袁定能笑,「這複雜之處,好比一個皇朝。」 龍某陷入沉思。 「定能,你放假回家去。」 「什麼?」 「把所有鎖匙交給我,若有人叫我開夾萬,我只推說你放了假,不知所蹤。」 「有人會相信嗎?」定能駭笑。 「誰要人相信,過得了海便是神仙,部門機密絕對不能暴露。」 這時,秘書進來說:「小陳先生請你過去。」 「定能,你即時離開辦公室。」 「是。」 定能從載貨電梯離開,心裡想,一間公司一天到晚搞政治鬥爭,人人自危,那裡還有心思好好賺錢。 還有,齊人並非福氣,兄弟不一定相愛,有錢只有更加煩惱。 他離開宇宙公司,部署一下,參加一個旅行團,到東南亞去旅行。 沒有人知道他行程。 躲了五天,覺得足夠,鳥倦知還,在飛機上,看到華文報紙財經版,知道老太爺已去世。 大陳的母親,那老太爺的原配,正式登場。 換言之,小陳那邊的人全體押錯注,戲已演完,可以出場。 定能苦笑。 在宇宙公司約三年就此白費,又得另起爐灶,另謀高就。 他回公司去收拾雜物。 龍約瑟面如死灰。 他說:「補我一年薪水,叫我走。」 那已經夠好。 有些老闆只曉得克扣夥計薪水,那才叫下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陳下個月被調新加坡。」 「他願嗎?」 「他還說蕉風椰雨是個好地方。」 沒想到那樣能屈能伸。 「此人沒種,跟錯了他!」 定能覺得好笑,龍某語氣一如怨婦。 「也許,他想伺機再來,好漢不吃眼前虧。」 「那我們怎麼辦?」 「休養生息。」 龍約瑟想起來,「你收到解雇信末?」 定能一怔,「尚未。」 「小腳色可獲全,你自己辭職吧。」 定能啼笑皆非。 當晚,他在家中收了一通電話。 「回來了?」對方笑意盈盈。 定能一怔,「哪一位?」 「我是大陳先生的秘書蘇珊。」 「是,蘇小姐,有何貴幹?」心中充滿訝異。 他與大陳那邊的人一向沒來往,找他為何? 「明早九點正,到大陳辦公室。」 「有什麼事?」 「我不知道,明天見。」 定能盤算一下,到了這種地步,還怕什麼? 翌晨,他九時欠五分抵達大陳辦公室。 蘇珊給他斟茶。 大班房外幾個夥計已經在忙碌工作。 定能從前沒來過大陳這一邊,今日看到這種模樣,知道小陳望塵莫及。 蘇珊接著說:「老闆叫你進去。」 已經在辦公了,換了是小陳,還沒起床呢。 定能肅然起敬。 辦公室佈置簡潔,大陳很客氣,「請坐。」 定能坐下。 他開門見山:「小袁,我想派你坐龍約瑟的位置,希望你接納。」 定能怔住。 「做生不如做熟,原裝班底,劉緯國、唐雲英、何文、莊鳴漢……統統已決定留下,公司需要用人。」 呵,只叫龍某一個人走。 「蘇珊會把條件告訴你。」 「我可以考慮多久?」 「十五分鐘。」 定能頷首,的確已經足夠。 他爽快地站起來。 「對。」大陳喚住他。 他站定聽令。 「那一次,謝謝你。」 哪一次? 定能莫名其妙。 大陳笑笑,「多謝你替我保守秘密。」 電光石火間,定能明白了。 表面上只是茫然,「我不記得了。」 「好,好,我喜歡嘴巴緊閉的人,你去蘇珊處吧。」 大陳說的,是那次深夜辦公室偶遇章榮珊的事。 他沒有替大陳宣揚出去。 所以應到今日,他撈到這個肥缺。 蘇珊已經在小會議室等他,一臉笑容,把合約擺在桌子上,然後輕輕退出,掩上門。 定能五分鐘後已簽下名字。 這樣優差到什麼地方去找。 大陳分明有心賞他。 蘇珊在十五分鐘後進來說:「袁先生,恭喜你,請隨我來看看新辦公室。」 那間辦公室他十分熟悉,過去一年,他幫龍約瑟辦妥大小事宜,勝任有餘。 「大陳先生今晚請你吃飯。」 怎麼還有蛇足,莫非,真想攬他作親信? 當晚他換上新西裝去到指定地點。 小小一幢洋房,裝修華麗,女主人出來,定能一看,是美麗的章榮珊。 老闆忍不住要炫耀,不肯錦衣夜行,故把他請到小公館來,真叫他尷尬。 大陳跟著也出來了。 和顏悅色地說:「家母至恨桃色新聞,若被她知道,定不饒我。」 定能一聲不響。 菜色清淡美味,廚子是高手,定能吃了很多。 心中不無感慨,他得以升官留任,不是因為才幹過人,而是懂得視而不見。 穿著華服,鑽飾的章榮珊神情卻有點呆滯,她坐在白色織錦面子的沙發上,如一只沒有生命的洋娃娃。 自小洋房出來,袁定能有點悲哀。 第二天,定能又渾這件事,他坐在新辦公室裡,略感躊躇志滿。 外頭怎麼傳,他理不了那麼多,反正整組人都留了下來繼續為宇宙效忠,龍約瑟只不過是個別事件。 定能簽的是兩年合約,收入高了,必定要儘量儲蓄,有節蓄,才有尊嚴。 一個雷雨天,事情又起了變化。 由蘇珊說出來:「小陳回來了。」 定能一愣。 這簡直像基度山恩仇記,小陳是回來復仇?他明明大勢已去,如何招兵買馬? 蘇珊說:「他在新加坡可沒閑著,聯絡到置地,拉攏資金,娶了人家千金小姐,岳丈支持他返來收復失地。」 真精彩。 蘇珊頹然,「我們完了。」 她說的是真的。 這次小陳得勢,必定斬瓜切菜般削除異己。 公司營利已經下降,有幾瓣生意入不敷出,險象環生,高級職員人人自危,無心思提高警覺辦事。 小陳回來了。 他不知祭出什麼法寶,使大陳母親退位讓賢,他即時另組班底,與老太太談好條件,恢復了名譽。 「是什麼令老太太放棄董事一職?」 「宇宙董事值那麼多嗎?」 「當然因為不值,老大太才願意換。」 「小陳瘋了?」 「他想出淨那口氣,自然要付出代價。」 「你我速速收拾包袱吧。」 這次,輪到大陳被調到溫哥華去。 公司裡舊人頓時去掉一大半。 雖說人浮於事,但是,能幹的人還是不愁找不到好的工作。 袁定能已經遞了辭職信,可是,小陳傳他見面。 他先灌一杯啤酒,慘笑著歎口氣,真沒想到辦公室政治會複雜到這個田地。 原來小陳也圖挽留他。 「你是老臣子了,為何辭職?公司要用人,你別多心,這幾年來,你是唯一不捲入政治漩渦的人,只顧工作,我欣賞這樣的夥計。」 定能呆住。 小陳說下去:「工作條件差,我給你加人手,舊合同作廢,另外擬條件,好好的幹。」 渾人有渾福,運氣真好,小陳想出榜安民,挑了他做樣板。 定能又安頓下來。 過一日,秘書來說:「小陳先生請你吃飯。」 「何處,何時?」 「今晚七時,這是地址。」 定能一看,不是陳宅。 不管是什麼地方,老闆傳召,必需準時赴約。 地點是市郊一幢精緻的小洋房。 他按鈴,門立即開啟。 一看,呆住,開門的麗人竟是章榮珊。 定能弄糊塗了,「是你?」 章榮珊不以為忤,笑笑道:「可不就是我。」 定能結巴的說:「可是——」 「現在我跟小陳。」 「那麼,大陳呢?」明知不應問,也問了出口,後悔不已。 「大陳?已成過去。」 他坐下來,她給他一杯酒。 章榮珊仍然穿著最考究的時裝,化妝髮式無懈可擊。 「小陳臨時有事走不開,遲些才來,叫我招呼你。」 定能忽覺淒酸,今晚,他特別想講老實話:「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子,不愁沒有出路。」 章榮珊笑了。 「他們對你,沒有真心。」 章榮珊更加詫異,「謝謝你的忠告,這我明白。」 「那麼,就該儘快飛出去。」 章榮珊凝視他,「小袁,你呢?」 「我?」定能愕然。 「小袁,我看你也一表人才,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為何小陳走了跟大陳,大陳失勢你又跟小陳?你不覺猥瑣?為何不飛出去?」 「我——」他瞠目結舌。 章榮珊看著他。 「我只是打工。」 章榮珊笑答:「我也是。」 定能無話可說,低下頭來。 章小姐歎口氣,「只要老闆肯定時付出酬勞,誰都一樣。」 「可是。」 「可是什麼?」 「應該還有些其他吧?」 章榮珊卻肯定地說:「不,不必存有幻想了,受人錢財,同人消災。」 定能問:「他可知道你與大陳的事?」 章榮珊答:「多謝你,我與大陳,始終是個秘密。」 這時,小陳回來了。 接著,他談的全是公事。 看樣子,他決定學好,要把公司整頓出來。 他剛結婚,卻已經在女友家與夥計開會,故意讓袁定能知道他的秘密,好籠絡他,使他覺得與眾不同。 這是老闆叫夥計死心塌地其中一條妙方。 他在晚上十時許告辭。 章榮珊送他到停車場。 她繞著雙手,微微笑,「我出身貧家,怕窮怕過死,我不希祈任何人瞭解或是同情甚或原諒我,我只是想攢點錢。」 定能轉過身子來,「別難過,別感觸,我也是。」 他開車離去。 腦海中仍是章榮珊盈盈笑意。 第二天是週末,他好好想清楚,星期一仍然與宇宙簽了新約。 真是猥瑣,且不貞,正如章榮珊所說,他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可是他貪戀優薪,他比起章榮珊,好不了多少。 一年過去,小陳把生意額穩定下來,揚眉吐氣,少不免論功行賞,袁定能一共得到八個月的紅利。 此時,他已直屬小陳,成為親信,貴不可言。 「定能,今晚來喝一杯。」 呵又可以看到章榮珊了。 可是,那晚,來開門的不是她,是另外一個更年輕更冶豔的女郎。 小陳出來,看到他表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低聲說:「榮珊走了。」 定能發呆。 「拿了年終花紅,移民到溫哥華去,說是想再讀幾年書,然後正式嫁人,我祝福她。」 定能低下頭來。 沒想到她比他有廉恥。 「真是個美女,且聰明懂事,不可多得,可惜我留不住她。」可是,小陳也不見得難過,他揚聲叫:「麗蝶,再拿一瓶香檳出來。」 那明麗蝶的女郎清脆地應一聲是。 當晚袁定能喝了很多。 章榮珊尚有上岸的一天,他袁定能苦海浮沉,大抵要做到五十五歲退休。 一個人,總得出賣他所有的,去換他所沒有的,這是商業社會的條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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