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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我是化妝品售貨員。

  不知為什麼,顧客索性稱我們為化妝小姐。

  我長駐ABC牌化妝櫃檯已經有一年,做得不錯,這個檔口在一間大百貨公司的底層,在頗當眼的地方,生意額頂高。

  工作時間相當長,早上十時至下午六時,但因為沒有心理壓力,所以勞力不勞心,並不很吃力。

  我打算再做一年便轉行。

  母親與姐,都認為我應當多讀幾年書。

  做這一行也是很偶然的,中學畢業找事做,應徵到這一份,做做便十多個月。

  經理老同我說:「安娜,濃妝一點,把最新的顏色展示給顧客看。」

  把我們當調色板,這就是為什麼化妝小姐都濃妝的理由了。

  櫃檯中各式各樣的護膚品琳琅滿目,包裝美麗,說明書上說得天花亂墜,只要小姐太太肯花錢,保證七日見功,起死回生。

  顧客不一定相信,但為什麼不呢,現代婦女做得那麼辛苦,以前的女人還可以嬌嗔的嗲一句「唔,我不依,你騙我」,現在?誰還有功夫騙女人,都擺明瞭車馬,願者上鉤。

  而唯一可以實現時代女性夢想的地方,但是化妝品櫃檯。

  ──「可以減皺紋?」

  「當然,三個星期,連雀斑也去掉。」

  「我的嘴唇特別幹。」

  「不要緊,用這只金色裝的油,每晚擦一次。」

  「我的臉色青白。」

  「這只淺紫色的面霜可以使面色紅潤。」

  「我眼睛太小。」

  「我教你用眼影膏使它們看上去大一點。」

  「貴嗎?」

  「不貴,五百元一瓶是大枝裝,可用九個月到一年。」

  她們欣然放下小小代價,捧著無限憧憬回家。

  姐姐也曾經問過我:「到底那些活細胞、胎盤素、植物精華有沒有用?」

  當然有。

  都是歐美的化學師、生物師、微生學專家、生態學大師的心血結晶,怎麼沒有用,多多少少都有點幫助,總比不用的好。

  雖然五百元一瓶的晚霜最大的得益人是枕頭套子:全抹在那上頭了。

  有用,一定有,天天擦嬰兒油也一樣有用。

  至於胭脂花粉,那更不用說,臉容憔悴的寫字樓婦女,經化妝,立刻豔光四射,唏,判若兩人。

  我覺得我是一個仙子,站在櫃檯後,指導女人美化她們。

  我有本事把黑色指甲油推銷出去。

  姐姐說我昧良心,我死不承認。

  像今日,有個女孩子來買潔膚品。

  我給她看貨色,「這是乳液,這是磨沙膏,這是嘟喱,功效一樣好。」

  「普通的有沒有?」

  「普通的不足夠深入清潔毛孔。」

  「我母親說,三塊錢的肥皂也可以了。」

  「但是你母親那代,本市空氣尚未污染到這種地步,現在你到工業區去看看,簡直要戴防毒面具。」

  那女孩子覺得有道理,買了我推薦的貨品,滿意地離去。

  隔壁的售貨員笑,「安娜,你口才真一流。」

  我喜歡這份職業。

  我從來不欺騙顧客,他們不需要的東西,我絕不強迫推銷。

  我唯一反對的女人用厚粉,白白的搽得像面具,一點生氣也沒有。很諷刺,只有最油潤平滑的皮膚才能上粉,粉最不能遮醜。

  女孩去後,來了位男士。

  他看著我的面孔良久,不出聲。

  我問他,「買什麼?隨便看看。」

  他穿得很時髦,人很斯文,常常有這類男孩子來買禮物送女朋友。

  我取出兩瓶香水,「新出的,要不要聞一聞?」

  他取過圓瓶的那種,「啊,『巴黎』。」

  「也可以說是派裡斯。」

  「派裡斯?」

  「是呀,派裡斯王子的金蘋果,沒聽過?誰最美便可以得到金蘋果,由王子任公證人,結果維斯因答應把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給派裡斯,便得到了金蘋果。」

  「對!」他說:「那女人便是特洛埃城的海倫。」

  「咦,沒想到你看過這個故事。」

  他微笑,「我沒想到你知道這故事才真。」

  「你看這只瓶子圓圓,像不像蘋果,嗅嗅味道,有水果香。」

  「小姐,我很佩服你,我要一瓶。」

  「大的?」

  「大的。」他笑意更濃。

  「四百六十二。」

  男生取過香水離去。

  同事說:「這裡嫌傭金最多是安娜。」

  我笑笑,不語。

  中午時分,白領女性下班吃飯,通常會利用這段時間來逛逛公司,看看新貨。

  我不會拉他她們硬推銷,通常很有耐心的待他們選擇,發問,然後儘量為她們解答,介紹。

  忙起來也可以很忙,也遇到不愉快事情,更有顧客順手牽羊。

  都一一忍下來。

  我不介意這份工作,但是母親還是希望我多讀幾年書。

  為什麼?

  她說:「這樣抛頭露面不大好。」

  「做事到處一樣。」

  「寫字樓工好得多。」

  「你問姐姐會不會好一點?」

  姐姐說:「好得多,在旁人眼中,兩份工作的性質是不一樣的。」

  「我不管別人,我自己不這麼想。」

  「傻瓜,做人根本是做給別人看的。」

  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例子,我白姐姐一眼。

  「年輕人總是覺得我們俗氣,直到他們吃虧了為止。」

  我不響。

  瞧,與姐姐才相差五歲,便有代溝。

  「去讀書,嗯?」

  「我考慮。」

  隔三四天,那男孩子又來了,這次身邊拖個女孩子,直長頭髮,皮膚好得不得了。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他們過來,便笑說:「這位小姐可不需要我幫忙?」

  女孩靦腆地側側頭。

  我又問:「有什麼需要?」

  我沒問上次香水合不合用,也許他不是送給這位小姐。

  青年看看女孩,問:「怎麼樣?」

  她答:「不錯。」

  我莫名其妙。

  「我要這盒粉。」她說。

  「你自己用?」我問。

  「啊?呀,是。」

  「小姐,你不需要用粉。」

  「是嗎?」

  「用只薄薄的胭脂搽一搽就可以了。」

  「你介紹吧。」

  我遞給她看最新的顏色。

  她也不試,示意我包起來。

  向男友遞一個眼色,便走了。

  同事說:「這一對男女好不古怪。」

  「是嗎。」我看著他們的背影。

  他倆有一股特殊的氣質,穿得很樸素大方簡單,但看得出很名貴,一人一雙球鞋,十分瀟灑。

  怎麼會有空?應是上班時間呀。

  我轉眼間也忘了他們。

  奇是奇在沒到幾天,又多了一個人,這次是兩男一女齊齊來。

  第三者年紀比較大一點點,約有三十左右,他不說要買什麼,只是從頭到腳的盯牢我看,我內心有點發毛。這是幹什麼?點相?

  我禮貌的點頭。

  這次他們買了一套浴品。

  根本醉翁之意嘛,那麼真正目的在什麼地方?這裡除了化妝品就是我這個人。

  我?我問自己,莫非是為我?

  不會吧。

  我拿一面鏡子出來照一照。別開玩笑了,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城裡足有三十萬個。

  我一笑置之,照常做我的生意。

  下午有一位小姐來找小瓶裝香水,她有個嗜好,是收集香水,我覺得她這樣做很浪費,於是指示她到市中心最旺一角的一些小店去找樣版,款式又多,價錢也便宜。

  「樣版也有得賣?」她詫異。

  「什麼都有。」只要有錢,這個城市的最大的優點。

  「這倒是好,就算各名店肯送,要我搭車去收集,也得花不少時間。」

  我告訴她到什麼地方去找。

  她向我道謝,覺得不好意思,買下半打唇膏。

  我很仔細的為她選顏色。

  這位小姐稱讚我,「你真好心思,我會記得你。」

  很多客人都這麼說,我把貨物交給她,她歡欣地離去。

  但有些小姐就不這麼容易服侍,往往把所有的版試勻了,還不肯買下來。

  這也是顧客的權利。

  那位愛香水的女客不久又來找我,展示她找到的小玻璃瓶,什麼名牌都有,小瓶具體而微,晶瑩通透,可愛得不得了,她開心得像個小孩,嘰嘰呱呱的說了半天,帶著她的戰利品,高高興興的道別。

  我也分享了她的愉快。

  那位年輕男客在傍晚時又出現。

  我剛準備下班,他仿佛是算好了時間才來的,叫住我。

  「安娜。」

  咦,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轉頭,禮貌地微笑。

  「有空嗎,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尊姓大名?」

  他報上姓名,「我姓邱,是國際電影公司的製片。」

  「啊。」沒想到。

  「日前來的那位小姐,是做選角的,而另一位先生,是導演。」

  「找我做女明星?」我錯愕。

  「是的。」

  我立刻把手亂搖。

  「不行不行。」我說:「那怎麼可以。」

  小邱詫異,「咦,我們像壞人嗎,還給你這種感覺?」

  我定下神來,看看他,他真的不像是傳說中那種電影界的流氣人物。

  現在電影界的大學生是極多的,我看報上的消息也知道,小邱一定是他們這一名。

  不過我還是不拍電影。

  我說:「我不會做明星。」

  「連試一試的興趣都沒有?」他笑。

  我也只得笑。

  「同我們吃杯茶好不好?」

  「不,我不去了。」

  「很安全的,不必怕。」他故意那麼說。

  「不,還是改天吧。」我一直陪笑。

  他也不想勉強我,「也好,改天就改天。」

  「再見。」

  他也向我道別。

  其實認識多個朋友也是好的,但是我就是怕難為情。

  希望他以後別再來。

  同姐姐說起,她問:「為什麼不去玩玩?」

  我說:「做過明星,很難做回普通人,不紅不黑,卡在當中,以後的日子就尷尬了。」

  媽媽點頭,「安娜想得很長遠。」

  姐姐說:「胸無大志。」

  我想一想說:「人人都做明星,誰做觀眾?」

  「路是人走出來的。」姐姐說。

  「要付出代價的。」

  「你做一輩子化妝小姐?」

  「噫,有什麼不好?正正當當的一份職業。」

  母親笑,「難得她這麼知足。」

  姐姐說:「不把握機會,以後會後悔。」

  「決不。」

  媽媽說:「現在他們是比較愛發掘新人。」

  「是,找一個新人來演他自己,取其清新自然。」姐姐說:「依我看,很多走紅的明星還不如安娜漂亮。」

  我不予受理。

  過兩天,負責選角的小姐來到。

  「我姓朱。」她說。

  「朱小姐,」我招呼她,「要看什麼?」

  「小邱說你推掉他,這是我的卡片,我們是正式註冊的公司,你看過'人在江湖'及'如花美眷'沒有?就是本公司的產品。」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釋。

  「我看過,很認真拍攝的影片。」

  「謝謝你。那你還有什麼懷疑呢?」

  「我不是不相信你們,而是我自己真的不願意做演員。」

  她很詫異,「以前我真不相信有你這樣的女孩子,難怪他們說你的氣質很特別。」

  「我是一個很普通的售貨員,你們隨便可以找到我這樣的人。」

  「下班吃杯茶如何?」

  「你在?」我問。

  「我會陪你。」

  「也好。」

  有女孩子在場,到底好一點。

  小邱很客氣,也不再意圖說服我,他們只是天南地北的談天,我在一旁靜聽。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他們要找我做女主角,並非臨記,我依然沒有心動。

  我們在咖啡廳坐了很久,他們仿佛有說不完的意見,互相交流、爭辯、附和。

  很熱鬧,不過叫我整天與他們在一起,我會吃不消。

  等到告辭,已經八點鐘。

  他們需要的食物只是香煙與咖啡。

  我肚子可餓壞,回到家,連忙叫母親熱了飯菜吃了兩碗。

  我不明白他們那種生活方式,也很慶倖自己對那日夜不分的生活不感興趣。

  小邱仍然與我有來往。

  漸漸我不那麼避忌,也與他有說有笑。

  他們那套戲已經開拍,女主角非常漂亮,我很替他們高興。

  「安娜白白失去一個機會。」

  「那位製片在追安娜。」

  同事之間傳說很多。

  正在這個時候,公司把我轉到另一間百貨公司去。

  我有小邱他們的卡片,但無端端怎麼同他們聯絡。

  調往新地盤才半年,公司就升我坐寫字樓,除下制服,做一名助理。

  到這個時候,我更加不想轉工,連讀書的念頭也擱下了。

  姐姐說:「安娜真是個怪人,不過專注也有專注的好處,說不定她會是她那一行的狀元。」

  我眯著眼睛問:「狀元?想也沒想過。」

  我老闆說:「安娜是天生做服務性行業的人才,她有耐心,而且可親,對本行有一股興趣。」

  把我贊得什麼似的。

  有時候也想念小邱。他很斯文,見識也廣,是個人才。坐進寫字樓之後,更加難結交同行以外的朋友,這是我懷念小邱的原因。

  不過提不起勇氣來撥電話。

  我的女老闆關心我:「喂,有沒有男朋友?不能盡掛住營業額,不顧其他。」

  沒有。

  但我也不加以努力,聽其自然。

  我這個老闆很喜歡我,甚至坦承,如果她有兒子,一定要介紹給我。

  「現在的女孩子都沒有你這麼安份守己的了。」

  我知道,我莞爾,她的意思是,很少有我這麼沒出息這麼老土的人。

  這兩年來,她也沒見過我熨頭髮、約會、要求加薪、板過面孔。

  我沒有性格,隨遇而安,敬業樂業,這種素質,不管是好是壞,在今日都不復多見。

  加班更是家常便飯,別人不肯做的,我都肯,我是天生那種無所謂的人,好脾性,有些女同事一聽見加班,面孔發黑。

  老實說,如果我有家庭有男友,我也憎恨加班,但獨身寡人,怕什麼做?

  她們托我做替身,我永遠應允,因為沒有更好的事等著我,真是被逼用功。

  漸漸老闆很肯把行政的功夫交在我身上,我也越來越上手,做出一個款來。

  如果那時候跟著小邱他們去做明星,就沒有今天了。

  看報上報導,他們那個戲,因太過文藝,並不賣座,而女主角為著戲路窄,也默默無名,並沒有開拍第二部電影。機會稍現即逝,抓不住也不管用。

  我很感喟,我竟然選對了路。

  做人就是這樣,買大開大便是幸運,每條路都去走幾步,到頭來一事無成,人已經老了。

  小邱他們致力拍戲,總有一天會踏上成功之路,每項事業都需要全副精力來應付,一次又一次的試煉,終會修成正果。

  扯遠了。

  我一直沒有結交男朋友。這種事要講機緣的,急有什麼用。

  現在我偶然也指導大公司中的櫃檯售貨員。

  回到原來工作的地方,有種親切的感覺,正好客人比較多,我索性客串一下,幫她們做生意。

  「你回來了?」

  「是──」我抬起頭來,「小邱!」無限驚喜。

  「你記得我?」

  「當然。」

  小邱曬黑了,比半年前結實。

  他整個人伏在櫃檯上,「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有如隔三秋的感覺,一時說不上話來。

  「我以為你轉了行。」

  「我沒有。」

  「調到別的地方去做了一陣子?」

  「在寫字樓。」

  「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我漲紅了臉。

  「找你找得好辛苦,知不知道?」

  我很有歉意。

  「今日怎麼又回來了?」他一連串問題轟炸我。

  「我下來與同事商量工作上問題。」

  「你升了職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也猜到。」

  「今日你路過?」我問他。

  「不,有心靈感應。」他笑。

  「開什麼玩笑。」

  「不,是真的,不然無端端我怎麼會過來。」

  我笑問:「下了班去喝杯茶?」

  「我剛想問你,又不甘心,你明明有我電話,半年也不找我。」他抱怨。

  「別小器。」

  「嘿。」

  我拿起手袋,「來,我們走。」

  同事們非常詫異,她們沒見過我同男人打交道,見我與小邱那麼熟絡,不禁大奇。

  我們倆在咖啡店坐下,我由衷的說:「遇到你真歡喜。」

  「近況如何?」

  「不錯。」

  「你那行是不是純女性職業?」

  「才不,幕後投資者都是男人。」

  「女將也夠多的。」

  「不夠廣告業多,也不夠公務員多。」

  「那是因為女性就業機會越來越好。」

  「小邱,」我說:「好幾次想找你,奈何不好意思。」

  「你這個人,太拘謹。」

  我訕訕的笑,「你呢?老本行?」

  「最近到西班牙出外景,學會洋徑浜西班牙文。」

  「足夠同西國女郎調笑了。」我取笑他。

  「咦,你倒會吃豆腐,看不出。」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連忙縮回,已經來不及。

  自那天開始,我們走得比較近。

  說來也奇,那日他真是無端端經過百貨公司,進來一看,便看到我站在那裡。

  在過去半年中,他也曾向我的同事打聽我下落,她們不肯說,他不得要領,只得乾等。

  什麼都是註定的。

  之後他見過我的父母,我也見過他的父母。

  連挑剔的姐姐都喜歡他。

  她說:「真沒想到安娜沒做上電影的女主角,倒是做了小邱生活中的女主角。」

  小邱的生活很顛倒,他們幹藝術的人都如此,忙起來三日三夜不見人,閑起來整個月沒事做,收入也不固定,所以他一直說他的女朋友必須很愛護他瞭解他,不能使小性子,要成熟忍耐溫和。

  看樣子我很符合他的條件。

  我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寄託精神,他有無心情陪我逛街旅行喝茶是很次要的事。

  姐姐說:「安娜貌似老土,其實思想先進,性格獨立,她與男友的關係最妙,互不侵犯,相敬如賓。」

  是嗎,我微笑。

  我與小邱自朋友點出發,並沒有愛到窒息,也沒有互相犧牲。

  小邱在工作上很爭取,因他有計劃成家。我聽了這個消息也很安慰。

  這就是我的故事。

  我仍然愛我的工作,很知足地,沒出息地,盡其本份地做我的事。

  簡單的人往往是幸福的人,姐姐說,譬如說我就是,說話的時候假裝有點酸溜溜。

  我笑。

  她說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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