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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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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請她入內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咦,原來的主人呢? 室內陳設一樣不變,可是主人換了樣子。 舜芳說:「我從前來過,主持是位中年女士。」 「啊,」那年輕人不經意地說:「她退休了,生意頂了給我做,一樣靈。」 舜芳心中駭笑,面子上卻不做出來。 既來之則安之。 「你把出生年月日說一說。」 舜芳詳細道出。 剛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那承繼人跑到另一問房去聽電話,站起時把一本書碰到地下。 舜芳以為他片刻便會回來,可是他把客人丟在客廳裹不理。 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書上,咦,那不是她翻過兩次的線裝書嗎? 風吹過,書一頁一頁掀動,舜芳看到內容,怔住了。 一頁一頁內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錦袍向江邊凝望,無論是一四七條或二 〇五條,全部一樣。 舜芳忽然嗤一聲笑出來,江湖伎倆?一本書一張圖就好騙錢,她猜想這種書有兩本 ,一本畫男人,另一本畫女人,分別給男賓及女客欣賞。 她籲出長長一口氣,黯然放下一張鈔票,開門離去。 那半仙還沒講完電話呢,不知與對方有何糾纏。 看樣子誰也不能為她指點迷津,而生活上總得靠自己,不然的話,袍子上絕對不止 三個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長窗之前,凝望對岸。 半晌,她請助手進來。 舜芳抬起頭,「請取銷梁超明投資個案。」 助手聽了,松一口氣。 「你一直不贊成吧。」 「從來沒有同意過。」 舜芳笑笑,「原來,袍子上的洞,可以彌補。」 助手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舜芳說:「開會時間到了。」 桂明不是不覺得煩惱的。 幸虧簽名照片還可以辦到,但對進一步要求如參觀片場就恕難從命。 一日下午,他放學回家,一進門已聽到高談闊論之聲,知道又有客人。 父親是大嗓門,桂明聽得他說:「——本地電影市場不容小覷,外埠固然重要,但 」」」有人打斷他:「匡兄,收入一半來自賣埠,連非洲國都有錢可賺。」 桂明知道那是當今大導演張清。 他經過客廳,有人看見他,連忙招呼:「弟弟,放學了?」 他站定,稱呼過,回房做功課。 桂明攤開算術部,發覺計算機不在桌子上。 他走到父親書房去借用。 一推開門,愣住。 書房裹一直有張長沙發,是父親休息用,桂明看到上面躺著一隻白茸茸長毛動物, 大小與外型都像一隻漂亮碩健的狗。 這是誰的寵物? 剛在這個時候,他房內的電話響了。 桂明回轉去聽電話,是同學打來問功課,說了幾句,掛上。 他記住書房裹那只白色神氣的狗,連忙走回去。 一看之下,比上次更吃驚。 沙發上躺看的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人。 還是一個美女呢。 她剛剛睡醒,星目惺忪,伸一個懶腰,神情十分嬌慵。 少年桂明看得呆住。 天下竟有這麼好看的女子。 同一般女明星不同,她臉容秀美之外還十分清純矜貴,只穿白襯衫長褲,已經相當 好看。 當下她笑吟吟,「小弟弟,你是誰?」 「我叫胡桂明。」 她說:「我明施子萍。」 桂明問:「你是演員?」 施小姐笑靨如花,「我剛入行,希望做大明星。」 桂明又問:「那只狗是你帶來的?」 施小姐訝異,「狗,什麼狗?」 「我剛才明明看到有只狗。」 施小姐眯眯笑,「你看錯了,何來的狗?」 佳明疑惑不已。 明明是一隻嘴巴尖尖白色的狐狸狗,一霎眼不見。 「小弟,陪我說說話。」 「你要喝茶嗎?」 「不,我不喝,告訴我,你幾歲?」 桂明據實相告:「十四。」 「我十八,比你大四歲。」 那只算一個小姐姐。 桂明老氣橫秋,「你想清楚了?拍戲,其實很辛苦。」 「我已經踏上不歸路。」 她笑眯眯,絲毫沒有悔意。 桂明正想多說幾句,他母親探進頭來,「桂明,別纏住施小姐,我們大人要出去吃 飯。」 桂明忽然燒紅了臉。 那施小姐一骨碌自沙發起來,跟著胡太太走。 這時,桂明肯定自己眼花,屋裹何來的狗。 大人出去,桂明專心做功課。 說也奇怪,身邊彷佛還隱約留著施小姐清脆的笑聲以及芬芳的香水味。 要到長大了,桂明才知道,那叫做魅力。 一個美女的魅力,是要叫旁人不忘記她。 彼時,正是他父親最受歡迎的時刻,桂明見過的美女實在不少,但,那些都是普通 的美女,施小姐卻是美人中的美人。 她很快紅了起來,報上娛樂版時時有她新聞。 再上來胡宅的時候,打扮不一樣了,身上衣著名貴光鮮,可是對桂明,卻一般友善 。 「桂明,過來過來,我給你看。」 她伸出玉臂,手腕上戴著一隻閃閃生光的鑽表。 「怎麼樣,好不好看?」 她報了一個價,桂明嘩一聲,足夠他讀四年大學。 施小姐有雪白皮膚,細結得像凝脂般,戴上寶石,更加奪目。 她得意洋洋,「有人自願送給我。」 那多好。 「現在我比較有錢了,桂明,你有看我的戲嗎?」 桂明搖搖頭。 「你這書呆子,聽說你功課好極了,名列前茅,可是這樣說?」 桂明微笑。 「將來,你也為我寫劇本。」 「我怕沒有那樣的天才。」 「你將來預備做什麼?」 「做一個快樂健康人。」 施小姐側側頭,「你說得挺有意思。」 她笑靨如花,百看不厭,桂明樂意親近她。 她對桂明,亦另眼相看。 過年,胡太太對兒子說:「桂明,施小姐的司機給你送來這盒禮物。」 胡匡在一旁聽得,笑道:「什麼,已經有司機了?」 胡太太也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現在人家開平治五〇〇跑車。」 胡匡長歎,「什麼士別三日,讀書人隔三十年還是老樣子,捱清茶淡飯,可是美人 隔一日,就能叫你側目。」 胡太太說:「你別妄自菲薄,我們總算可以過日子啦。」 胡匡說:「趁這幾年多寫些,辛苦點,將來老了,希望做老作家而不是老稿匠。」 胡太太頷首,「生活潦倒者即淪為稿匠。」 桂明拆開禮盒。 胡太太問:「是什麼東西?」 過來一看,啊一聲讚歎。 是整套鋼筆座水晶玻璃墨水瓶及書寫墊。 胡匡咦一聲,「送給我用還差不多。」 「太鄭重了。」 「她與桂明最投緣。」 「噯。」 桂明樂得淚盈於睫。 過兩日她來了。 披著一件三個骨長度的貂皮,柔軟如絲。 桂明一向反對女人穿動物死的皮毛,可是施小姐穿上是那樣矜貴好看,叫他把宗旨 丟到非洲去。 她殷殷垂詢:「桂明你好嗎?」 桂明與她坐下閒談。 「我新戲賣座極佳。」 「我知道。」 「公司要捧我做電影皇后呢。」 「你一定可以勝任。」 「你真的那樣想?」施小姐驚喜。 「每個觀眾都如此想。」 她高興極了,站起來轉個圈,「可是,我男朋友催我結婚。」 「不不不,千萬別,」桂明喊出來:「你起碼要多拍一百電影。」 施小姐笑了,「那太辛苦啦。」 胡匡敲敲書房門,「小萍,來聽聽這新角色性格。」 「馬上來。」她如一只蝴蝶般飛去。 第二天。 胡匡說:「這個角色的確適合她:美麗而不貞,純真中帶些妖媚,十分討好。」 「為什麼小說與電影中總少不了美女?」 胡匡反問:「你要不要看醜人作怪?」 胡太太笑了。 可是,桂明心目中的女神心事漸多。 一次,她送來整套大英百科全書。 胡太太說:「小萍你太破費了。」 「桂明用得著,我搶先送來,免得重複。」 桂明一直想要套成人百科全書,大喜過望。 他陪她坐在露臺閒聊。 「桂明,我戀愛了。」 「是誰?」 「一個富翁的兒子。」 「那不好,」桂明說:「他們多數要聽富翁父親的命令辦事,沒有自主能力。」 施小姐怔怔地苦笑,「你都知道,可是,我厭惡我的出身,我豔羨他那個階層。」 「那是不對的,你自力更生,身份比他矜貴。」 施小姐握住桂明的手,感動地說:「謝謝你。」 可是仍然沒精打采。 美人心神恍惚有點憔悴,只有更加美。 她走了以後,胡太太說:「真奇,特地來一趟,就是為著與佳明說幾句話。」 「這兩年來,她名利雙收,人卻一貫謙和,她會更紅。」 「說想結婚。」 胡匡嗤一聲笑,「那種三世祖要結婚恐怕得問過太婆。」 「這不叫齊大非偶,叫無力者非偶。」 「施小萍冰雪聰明,她會明白的。」 待桂明中學畢業,她還沒有結婚。 這個時候,導演製片都得看她面色做人了。 可是,她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 桂明這時已是一名青年,對她的傾慕之情卻有增無減。 他說:「九月我將到英國讀法律。」 施小姐頷首,「你父親真能幹,一枝筆可支付你留學費用。」 「是,聽說不是很多寫作人做得到。」 「簡直絕無僅有。」 桂明微笑說:「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都可以。」 「真的?」 「對你,桂明。我不說假話。」 桂明吃一驚,「你對別人說假話嗎?」 她笑,「通嘴胡言,從無真話。」 桂明駭笑。 「願聽你的要求。」 「我想要一張你的放大簽名照片。」 「明日我令人送來。」 「謝謝你。」 「桂明,來,讓我擁抱你,別忘記我。」 桂明說:「誰會忘記你。」 「會的,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終有一日,觀眾會忘記我。」 「那麼,你今日更要小心打算。」 「我會,桂明,你放心。」 她緊緊抱住年輕人,然後鬆手,「千萬保持聯絡,世上只有你真正關心我。」 桂明走了。 行李中最貴重的,是銀相架裹施小萍的簽名照片。 同學並不迷明星,無人對照片有太大興趣。 洋同學問:「你的姐姐?」 桂明但笑不答。 小女朋友甚有妒意,「她髮型過時了。」 又有人問:「有廿六七歲月吧,多老。」 「這到底是誰?」 也有人比較熟悉行情,「我知道,是明星吧,叫施小萍,非常紅,但形象不算正派 。」 雖然都裝作不經意,但當這一顆明星在大學宿舍出現之際,大家還不是目不轉睛。 施小萍穿一套咖啡色羊毛衣褲,披皮裘,長髮隨意束在腦後,不知怎地,雪白面孔 同大學古典建出奇配對。 接待處通知桂明,說他有訪客。 桂明來到樓下,一看呆住。 他以為自己做夢。 揉揉雙眼,發覺是真的,大喜叫嚷。 施小萍也十分歡欣,「在街上碰見,定認不出來,你高了這麼多。」 其實桂明早已高足,不過施小姐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 她喃喃:「長這麼大了,是大學生了,認識你之際,才那麼一點點小個子。」 他倆緊緊擁抱。 同學們投來豔羨的目光。 「你怎麼不預早通知我。」 「我在倫敦拍外景,順道而已。」 「逗留幾天?」 「明日去巴黎。」 桂明不敢露出失望之情,他已經夠滿足了。 「你爸好嗎?」 「托賴,最近他已減產,樂得清閒,聽說有新一批編劇,講究不眠不休開會,並且 願意改稿,修改重寫十次八次都面不改容。」 「是,」施小姐頷首,「風氣已變。」 「幸虧家父一向有打算。」 「請我喝英人著名的下午茶如何?」 他倆到附近小餐廳坐下。 「我有禮物給你。」 桂明驚道:「實在不能再收你的重禮了。」 可是施小姐已經送上一隻名貴手錶。 卻之不恭,桂明說:「謝謝你。」 她握著他的手,「桂明,我戀愛了。」 桂明猶疑,「上次聽你說要結婚。」 她笑,「忘記上次,這次是真的。」 自古中外電影皇后對感情事總有點迷糊,施小萍自不例外,桂明不以為忤。 「仍是公子哥兒嗎?」 「不,他有自己的生意。」 「記者可知道此事?」 「知道。」 「下次別讓他們知道。」 「還有下次?」施小萍駭笑,作勢欲打桂明。 「喧擾得太厲害,妨礙事業。」 「我決定息影。」 「千萬不。」 施小姐沒好氣,似笑非笑地說:「別告訴我施小萍屬於大眾。」 「這是事實。」 「我累了。」 「休息完再來呀,我真不明白,電影事業給你名、利、地位,以及精神寄託,可是 你一直十分厭憎這一行。」 施小萍疑視他,「嗯,到底是大學生了,口吻不一樣。」 「清心直說,得罪了你吧。」 「不,只有你會對我說真話。」 「我怕你不高興。」 「誰對我真心我總知道。」 「電影是你事業,別輕易言棄。」 「做一行厭一行。」 「既然生活無憂,大可半退休。」 「正打算如此。」 桂明忽然提醒她,「錢財要小心。」 施小萍笑了。 她從來不擔心這個,財來自有方,各路英雄爭向獻媚,唯恐她不收禮物,本身片酬 也不弱,收入不菲。 「謝謝你忠告。」 「那位幸運的先生幹哪一行?」 「他是一名基金經理。」 原來做的是投機生意。 她把照片給他看。 人長得還算登樣。 施小萍看著表,「導演軍令如山,我要回去了。」 桂明送她上車。 她看著他微笑,然後關上車門。 桂明好不失落,一顆心巴不得跟著她飛出去。 翌年暑假,他回家度假。 第一件事便是找他的偶像。 胡太太說:「你找施小萍?」 「正是。」 「這不是時候,她鬧情緒,已經躲起不見人。」 什麼? 胡匡伸一個懶腰,「一代美女隱退,另一代又冒出來,還是靠腦力好,待所有美女 都老去,褪色、沒落,我那一枝筆仍然繼續寫。」 桂明追問:「發生什麼事?」 「她男朋友生意失敗,連帶坑了她的私蓄,她得從頭開始。」 桂明愣住,最壞的事終於發生。 胡匡說:「別替她擔心,一下子又翻身。」 胡太太沉吟,「美色大不如前,看樣子不容易。」 「一定有辦法,她們,都是狐狸精托世。」 桂明一震。 「普通女子,哪裡會去得那麼高那麼遠,又擁有那麼多那麼不知足。」 桂明幾乎把電話打爛。 在錄音機上留下姓名原委。 終於,在半夜,回音到了。 施小萍聲音相當平靜:「桂明,回來了?」有三分欣喜,「我們非見個面不可。」 桂明放下心來,「我以為你不再歡迎我。」 「怎麼會,你是我唯一朋友,現在方便來我家嗎?」 「十五分鐘後到。」 人開門給他,桂明輕輕走進光線柔和的公寓,推開書房門,他以為眼花,長沙發上 躺著一隻白色長毛的小動物。 他吃驚,險些叫出來,它像煞他少年時見過的那只狐犬。 但是沙發上的它忽然蠕動起來,啊,原來是蓋著白色皮裘的施小萍。 桂明鬆口氣,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醒來,看見桂明,嗚咽一下,「我以為你不愛我了。」 桂明輕輕說:「我永遠愛你。」 她低聲飲泣。 桂明心碎,他一動不動陪伴她到天明。 美女憔悴許多仍是美女。 太陽升起,她精神略佳。 佳明問:「有何打算?」 「已接了三套電影。」 桂明寬慰,「那多好。」 「本行吹淡風,勢必不能像從前那樣一年軋十二部片了。」 「損失重嗎?」 「三千余萬。」 「那還算不幸中大幸。」 「尚余些房產,一時又脫不了手,故只得重操故業。」 「以後,要帶眼識人。」 「說得是。」 他們緊緊擁抱。 施小萍似乎振作許多。 整個暑假他都陪著她。 被記者拍下照片,傳他是她的新男友。 桂明對傳言一笑置之。 等暑假完畢,施小萍彷佛已似沒事人一樣了。 至少,表面上與沒事人一樣,而稍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面子上做得好,已經不 簡單。 桂明心安理得的回英。 胡匡問妻子:「他倆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手上拿著一本刊物,封面正是施小萍與他兒子。 胡太太卻絲毫不擔心,「他們一直像姐弟。」 「會不會有曖昧?」 「你倒想,」胡太太大笑,「憑什麼,人家男朋友全是什麼樣身份的人!」 「這倒是真的。」 「放心,施小萍不會如此糊塗。」 「說得對。」 「她同他談得來是真的。」 「你說奇不奇怪。」 「她歷盡滄桑,自然懂得欣賞真純的友誼。」 「對了,施小萍究竟什麼出身?」 「她很少提起,彷佛是人家的養女……」 桂明聽不到這些,即使聽到,也不會在乎。 他畢業那年,父母沒來參觀畢業禮,施小萍卻來了。 她比起她自己的全盛時代,姿色已經差很遠,可是不知底細的人看到她,仍然百份 百驚豔。 她幫桂明拍照。 在校園小息時她問:「有女朋友沒有?」 桂明英笑,「大丈夫何患無妻。」 她卻說:「我秋季將嫁到新加坡。」 「啊。」 「突然吧?」 「還好,恭喜你。」 「從此息影。」 「那人對你好就可以。」 「他願意與我平分財產。」 「呵那就很愛你了,不過,需簽署合約。」 「都已簽好作實。」 桂明點點頭,防人之心不可無,吃次虧學次乖。 「送我回酒店吧。」 在車上她在後座打盹。 自倒後鏡看去,桂明忽然又看見雪白毛茸茸一堆,像煞一隻狐狸在後座蜷伏。 他轉頭一看,卻只看到睡夢中帶笑的施小萍。 又眼花了,他想。 這次分手,她作歸家娘,而他,將踏入社會拚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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