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地盡頭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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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一年暑假,乘火車自李茲這種次一等城市到倫敦探訪友人嘉瑤。 她家住在市中心一間舊公寓的二樓,走樓梯上去,樓面開廣,式樣古老,剛油漆過,雪白牆壁,柚木地板,廳堂大得可以騎自行車。 嘉瑤來自大家族,十多個表兄弟姐妹,這間公寓由家長置下,仿佛是他們的宿舍,房租水電全免,還有一隻共管的臘腸狗。 「它叫殊魯,」嘉瑤介紹,「因為膽小,所以把非洲最勇悍部落的名字給它壯膽。」 走廊兩邊是寢室,一間屬於嘉瑤,另一間,她一個讀醫科的表哥住在那裡。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到沒有?」 房間佈置很普通,觸目的是全房擺著起碼一百個照相架子,各種大小形狀都有,照片裡都是同一個少女。 嘉瑤問:「你覺得她美嗎?」 那少女相貌平平,毫無突出之處,我答:「如果有人那樣愛她,她肯定全世界最美。」 到了今日,我還常常想起那平凡但幸運到極點的女孩,後來,他們可有結婚,生活幸福嗎? 門外有一棵大橡樹,巴掌形狀的綠葉貼近玻璃窗,像是要設法鑽進來。 我在她家過夜,清晨,步行到附近小店買牛奶,那時,工資高昂,倫敦已沒有送牛奶服務,可是,牛奶仍裝在肥大的玻璃瓶子裡,雪白,抱在懷中,像個小小嬰兒,十分可愛。 稍後,我們與殊魯到小公園散步,忽然下雨,嘉瑤輕輕說:「別想在這裡找對象,好男子一半已經結婚,另一半隻喜同性。」 我沒有出聲。 然後,小徑竄出一隻巨犬,嘉瑤低呼:「大丹狗。」 我想到福爾摩斯故事裡巴克斯韋的魔犬,它的主人跟著跑出,他是一個華裔青年,長得相當高大俊朗,但是冷冷的看我們一眼,隨即離去,並無招呼我們。 在一般小說中,他應當道歉:「嚇到你們沒有,」隨即攀談:「今天天氣太差,」笑:「不談天氣又談什麼?你們來了多久,對,我名叫……」 但是沒有,他們一個也沒有與我搭訕。 我遇到的人,全部不足道。 下午,嘉瑤的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討論暑假是否回家,「如果是,一起走吧,我去訂飛機票。」 就那樣,花一千幾百傍稀疏平常,家境富裕真好,我知道一些學生,包括我在內,根本付不起飛機票來來回回。 嘉瑤的兩個表哥,也沒有對我多加注意,他們樣子都長得差不多:白皙斯文,算是有禮,可是冷凍驕矜,不大理人,他們在著名的帝國科學院讀書。 傍晚,我告辭回裡茲。 以後,我都沒有再見過嘉瑤。 不過我無時不刻不想起那幢公寓,將來,要是環境富裕了,可能也會置一層那樣的住宅,就是它已經足夠,不必住到攝政公園附近。 不久,我完成課程,回轉外婆家裡。 兩年不見,外婆頭髮全白。 她問我:「可有碰見什麼人?」 我唏噓,「沒有,一個也無。」 「怎麼會呢,每間學校都有千多學生,飯堂,圖書館,街上,都是人。」 我照著鏡子,「也許,因為長得不夠漂亮。」 外婆肯定:「你沒有留神。」 「是,是,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外婆,我不能盡耽在你家吃白飯。」 「真的,」外婆笑,「真快要吃白飯了。」 我到銀行區四處找朋友,「有工作嗎」,「聘人嗎」,可幸的是,經濟起飛,到處都用人,可是,空位雖多,理想工作卻少。 一位導師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理想職業,你再喜歡做的事,一朝變成朝九晚六的工作,也會叫你厭倦。」 我寄出三十多封求職信,只有七份回信,叫我去面試,這已算上佳成績。 有一間小型廣告公司,朝氣勃勃,氣氛熱鬧,老闆是新中年,剛自大公司出來創業,穿白襯衣卡其褲,剪一個平頭,性格爽朗,看到我,問我:「願意學習嗎,願意一周工作八十小時嗎,願意低聲下氣討好客戶嗎,願意收取低廉酬勞嗎。」 我答:「願意,願意,願意,不大願意,」 他笑起來,伸出手,「歡迎加入古與郭廣告公司,我是古志,我拍檔叫郭沛,你叫朱咪咪,多麼有趣名字。」 說好了,薪水每月八千。 老同學樂怡知道後忠告:「這種家庭式公司有什麼好?將來在履歷上亮不出來,大公司,記得,要到滙豐那樣大公司才好。」 「聽說古志在行內有點名氣。」 「你不聽我勸告?將來上多一次衛生間老闆娘也牛眼般盯著你。」 我微笑,「老闆娘很凶?」 「兩位太太都四十余歲,因年紀均比丈夫大,兩人很談得來,娘家做小生意有點妝匣,所以頗有氣焰,你要小心。」 「到處都是炸彈。」 樂怡說:「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在那邊落地生根,結婚生子,混血兒頂可愛。」 「你以為那麼容易?」 「你還是努力靠雙手拼搏吧。」 「對,你在何處高就?」 「我在政府機關做事,本叫交通部,快改為交通署,改組等於有升級希望,是千載難逢機會,我有官運。」 「祝你路路亨通,還有什麼忠告?」 「添些行頭,在都會中,樸素並非美德。」 「明白。」 那晚回家,外婆對我說:「你母親叫你回家吃飯。」 我躊躇,「我手頭無銀。」 外婆說:「我會替你準備。」 沒想到吧,我還有另外一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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