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我問:「是不是覺得我們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與我們維持距離?嘎?開個問題等著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時間到了。」

  我搖頭,「我查清楚,你沒有課。」

  「我有約會,」她站起來,「來接我的人剛到。」

  我朝正確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個男人朝我們這邊走來。他是一個強壯英俊的陌生人,高大碩健,年紀跟尹白相仿。尹白很大方的迎上去,與他離開飯堂。

  妹妹說:「嘩,那位男士像是哪個香煙廣告的男主角似的。」

  「對,好英俊,」我垂頭喪氣,「只有你這種小女孩子,才以為沒有過去是一種榮幸,引以為驕傲,你看人家,追她的人排長龍。」

  妹妹不懷好意的笑,「本來你以為可以在她身上爭取些經驗,現在知道沒希望了?」

  「說得太難聽,你們這班小表懂什麼,但思想比誰都肮髒,我哪存非份之想,不過想多認識一個朋友而已。」

  「是嗎,言不由衷。」妹妹仰仰頭。

  我手上的紙杯咖啡忽然變得又苦又澀。

  我第一次有那種想得到一樣東西又得不到之苦,幸虧不嚴著。得到她?有什麼可能?不過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這兩年在大學也已經破女同學寵壞,一出聲一開口,十多個漂後小妞唯命是從,只有尹白是免疫的一個,所以不快意。

  這種感覺要改過來才是。

  果然,一肯檢討,態度便自然得多。

  尹白也發覺了這個轉變,在走廊什麼地方見到我,也肯與我略略交談數句,明年我與她要同時組織一個運動會,自有許多細節要商量。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但同學們則希望她參予,她很苦惱。她說:「我以為讀書就是讀書,哪裡有這麼複雜的事。」

  我笑,「即使做和尚,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哪有光念經就了事的。」

  「太煩了。」她搖搖頭。

  「這也是學校生活的一部份,不是說凡事必要參予,但是你會覺得有趣——這樣吧,我做主席,你做副主席好了。」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語沒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瑣碎的事有我,訂場地、買獎狀、請嘉賓……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聽你說起來,倒很樂觀。」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煩,而是年紀大了,對這些事不感興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幾乎在懇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對群體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來讀書是真的來讀書,其他一切都不理。

  聽說功課是一流的,據她同班同學說,永遠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與我們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濘濕滑,我走下山坡時因者杜鵑花開得實在燦爛,貪眼,踩到一顆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個大筋斗,女同學看了捧腹大笑,我掙扎著起身,一旁伸過來一隻仁義同情之手。

  我一抬頭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說她應該冷冷一笑,自行而過,甚至頭也不抬,直行直過才是,怎麼會這麼好心?

  她說:「反正你們這種老布牛仔褲,有沒有泥巴也看不出來。」

  女同學見到這樣,便散開。

  我笑說:「花開得真好。」

  「後生小子,也緩篝意花開花落?」她問。

  我無意中總算得到一個與她並行的機會。

  「不小了,廿三歲。」我說:「你呢?」

  她很大方的說:「剛剛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們沒什麼兩樣,」我很老實的說:「不過態度上有很顯著的分別,主要是你劃了一條界限。」

  「即使我跟你們一樣大的時候,也沒有你們這麼開懷。」她微笑,「你們這一代幸運得多,那時候我們中學畢業便要出來找工作,只有極少數幸運者才可以直升大學。」

  我問:「是因為經濟關係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為那時在戀愛,無心向學。」她笑。

  沒想到她忽然說那麼多,我意外之餘有點驚喜,什麼都需要時間,終於她肯把我當作朋友。

  「真不幸,」我說:「我要回家換衣服了。」

  她說:「明天見。」

  我把她歸入面冷心熱的那一類。人年紀大了總沒有年輕時那麼衝動,做事多少有點保留,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隱藏的人。

  就這樣,我毫無保留地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裝越密實,連妹妹都覺得她以前過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錯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賞尹白的懂事,從不爭無謂的意氣。把一切都看得很淡,當然,她一定也有奮得要緊的事與人,只是我們接觸不到她那個階層。

  她看著什麼?感情?那個漂後碩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學文憑?不過很難從她嘴裡套出什麼來。誰企圖接近她都被她擋駕,除非像我這樣,以大公無私的姿態出現。

  我的演技是越來越逼真了,我慨歎,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著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個純潔的小朋友,與她在一起,就是為了要做那個運動會。唉。

  情人節那天,我送她一複神秘花籃。我並沒有具名,單是傾訴了心意,附著一封短箋,上面寫:「希望可以有一日,對你傾訴我的感情,面對面,而不是寫信。愛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籃之後,我安樂很多,抱著手等看她收到之後的反應,我要加緊演習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傾慕她。一曉得之後她便會疏遠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節送她花束,多麼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後,雖然不對我說什麼,但是看得出對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驚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長莖紐西蘭種,花了我一個月的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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