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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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為什麼不施展出來?」 「老闆,你對我估價太高了。」 「別找籍口。」他板著面孔。 我仍然掛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樣,心裡想:小人得志,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有機會我把你切成八塊,你這只烏龜。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幹,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們這些八十分的夥計,你都看不入眼。」我張開嘴,滔滔不絕的假話一直流暢的吐出來。 我不理他的反應如何,我只為保護自己。 「我不管,你這報告寫得不好的話,我會叫你一直寫下去,寫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過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麼搞的?一點都不專心!」 「沒法子,六年來一直是這樣,也不知道別的老闆怎麼想,居然做下來了。」死鬼,就是你特別愛找碴,你又不是老闆,薪水又不是閣下發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誰不會混。 「今夜有沒有空?」正題目來了。 先嚇唬我、批評我、傷我自尊,把我說得一文不值,然後約會我,算是提攜。 我說:「我頭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約了別人吧?」 「晚上打電話來查我,我會向你報告我頭痛的最新狀況。」 他哼一聲,不出聲,我也看著他,不出聲。 而我們的母親以為我們坐在辦公室,只是聽聽電話,說說笑的優差。 把山本打發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報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錯漏百出,大概是時間到了,要嫁人才解決得了這種大問,那也得看嫁的是誰,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熱。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騎著白馬踏踏而來,然而這王子若果養不活你,又有什麼用? 我頗有點心灰意冷,單身女人如果沒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傾軋、排擠、鬥爭——除非閣下一輩子被壓在最後一層,被壓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頭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們像定了型似的,很難走回家庭去。但我是這麼累,我嘆息,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外表看上去,也還是一個焊強的時代女性。 我剛安定沒多久,美國人森姆探進頭來,「怎麼,顏,又鬱鬱不歡?」他是國際營中最公道的一個人。 「你想我怎麼樣?」我反問:「躍上辦公桌跳肯肯舞?」 「別拿我出氣,訪問傑出國際科學家一事,是否由你負責?」森姆問。 「不是!怎麼推到我頭上來?」我氣憤,「那兩個新丁為什麼不做?」 「嘿,新丁得寵,你不得寵,總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麼工作有什麼關係?」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說。 森姆訝異,「 值得嗎?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兩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閒氣。」我悶悶不樂。 「誰不受氣?」森姆說:「別說我阿Q。」 「不會,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這是聯絡的地址電話,你好自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無奈,背上相機,出發。 那科學家年紀很輕,是中國人,長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陸。我為他做了一個很短的訪問,便打道回府。反正寫什麼都會被日本人批評得樹葉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漸漸連他自己都相信起來,此刻,恐怕就算我答應與他出去吃飯跳舞,都來不及了,他仍然認為我是小學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別無他法,每一間公司,每一個機構,都少不了這樣無理取鬧的人。 管夥計合理、聽話,持大學文憑,有十年經驗,他還是愛踩就踩、一隻臭皮鞋壓上面孔來。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潤膚霜的時候,就同自己說:這麼好保養為的是什麼?又沒有丈夫兒女來吻別,不過是回公司去貼上司的冷屁股罷了,唉。 可是天天還得做下去。 習慣了。 德國人議斯問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飯。」 「看開點。」他笑。 我坐下來,匆匆忙忙寫好一篇訪問,沒有什麼精粹可言,平平穩穩,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來說:「為什麼不自己交進來?別老叫信差走來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為你關著門,不想人打擾你。」我仍然息事寧人,怎麼都不同他攤牌。 他拿著訪問,看都沒看仔細,「這開頭不好,誰會看這樣的句子?重寫過。」用鉛筆一筆勾銷。 我心想笑,又覺得不是笑的時候,從是掛上一個愁眉苦臉的面具。 「你明白我說什麼?我猜想你不明我說什麼。」他吼。 我仍然一絲火氣都沒有。「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說什麼。」 他進房去關上門。 我聳聳肩。 法朗索娃走過來,「幹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頂關心的,「你什麼地方得罪他?」 我問:「你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前任老闆臨走之前同他說,顏回的稿子最好。這一下子贊壞了,如果我前任老闆對他說,我簡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變成八塊。誰想害死誰,就在他老闆面前誇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點頭。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問:「你頭不痛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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