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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你說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說是為什麼?」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著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義大利薄餅,放在託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面。

  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麼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說:「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說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麼,」他說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麼鬼:生父說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說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據案大嚼,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裡。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說:「我記得你叫小雲,怎麼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說話。

  男人終於說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呵,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只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說:「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說:「兩位請。」

  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捨看著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抵著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麼不說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

  「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說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說:「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歎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雲?」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說雲遇風時會卷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

  「你母親姓何?」

  「也不,這何字很容易寫,方便簽名,我便到生死註冊處改了名字,以後都叫何展雲。」三和說:「我知道了,假使我再養狗的話,便叫大紅大紫,同你一樣。」展雲笑出來,「多謝你借地方給我見他們父子。」

  「不客氣,過了明日,限期已到,佈景便關閉了。」

  「是,我們會到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去繼續拍攝,導演說會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

  「那真得有點心理準備,當心長髮受熱力卷起焚燒。」

  展雲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蟬翼薄衣站立在腥紅色熔岩之前,背後熱力回射,烏雲密佈……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懷疑,「與劇情有關嗎?」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兩人笑起來。

  何展雲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拋開,忘記見過尤氏那兩父子。

  她走了以後,三和還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見女兒之後說的話:「你如果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大家都肯定何展雲有點辦法,但,那是維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來,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許又必需拍裸照。而這種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擱得下臉皮,也未必次次有觀眾入場。展雲知道應該怎麼做。

  你若嫌她惡濁,那是因為你未試過像她那般淪落。

  三和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裝修工人已經完工,陸續離開。

  屋內煥然一新。

  仍然沒有多餘傢俱,客廳空蕩蕩,可以踩腳踏車,但是,正如朱天樂說,抑鬱氣氛已經一掃而空,陽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戀室內。四隻狗走到她身邊輕輕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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