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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婆接著說:「到了某一地步,錢亦無用,所有身外物終於不能帶走,五十年後,不知誰住在這間屋子裡。」

  細全連忙顧左右,「看,姑婆,有大郵船經過河道。」

  姑婆說:「你且休息吧。」

  大學裡有林華苓基金,通過關係,細全得到臨時旁聽學位,每星期上幾節課,十分理想。

  數日後,她發覺有一年輕人時時上來看姑婆。

  他叫朱天文,是會計師樓的一個夥計。

  朱天文英俊、聰明、斯文有禮,可是細全直覺上不喜歡他,認為他有目的。

  一日,姑婆問細全,「你覺得天文如何?」

  細全想一想,「十分聰明,不太聰明一點了嗎?」

  姑婆只是笑,「奇怪,聰明人往往最不喜歡聰明人。」

  細全不出聲,她才不算聰明呢,表兄弟姐妹中,最笨是她;女同事中,相貌學歷她都不差,就是沒有人追求。

  朱天文不會看不出來。

  一日放學,出得校門,不見司機,只聽有人叫她:「細全,這邊。」

  一看,是朱天文坐在跑車裡叫她,她直覺姑婆出了事,連忙問:「有什麼不妥?」

  「醫生在家裡。」

  細全立刻責問:「怎麼不到課室來叫我?」

  「我覺得情況還不算嚴重。」

  「下次你讓我決定什麼是嚴重什麼不是。」

  朱天文看她一眼,不予分辯。

  到了家,細全奔上去看視姑婆。

  姑婆接受過注射,已經睡著了。

  她身上仍穿著考究的薄麻紗襯衫,手臂上卻盡是松皮膚與棕色斑點。

  細全低下頭,覺得老年真是世上至可怕的一段路。

  醫生示意他們出去說話。

  他坐下來,「你們儘量使病人精神愉快吧。」

  細全搶著說:「她看上去還很好。」卻已落下淚來。

  醫生搖搖頭,「就是這三兩個月光景了。」

  細全用手捂著臉,短短日子,已與姑婆產生異樣的感情,因此戀戀不捨。

  「以後,」醫生說:「我每天會來替林女士注射止痛劑,我覺得末期病人有權挽回一點尊嚴,她的意思是,她希望留在家裡。」

  細全不住點頭。

  「一切儘量維持原狀,有什麼事,立刻叫我,看護24小時守在這裡。」

  這時女傭人出來說:「林小姐,叫你。」

  細全連忙走到姑婆身邊去。

  「呵細全,沒想到還會醒過來。」

  這是細全第一次聞到她呼吸中有一股味道,姑婆一直維持整潔,可是敗壞細胞始終會發出異味。

  姑婆的語氣異常輕快,像是回復到極之年輕的歲月裡去,「細全,白色總比紅色好看,你說是不是?」

  「是,」細全很鎮靜地附和,「白色清純。」

  「那我決定穿白以裙子到舞會去。」

  「什麼舞會?」細全問。

  姑婆笑,「當然是畢業晚會。」

  「是大學晚會嗎?」

  「不,是中學,我才十七歲。」

  細全怔住,看護前來按住病人的手,「別多說話,快點休息。」

  接著,姑婆的語氣沉著了一點,有點傷感,「但是,他終於沒有選我。」

  細全一聽就知道這是在說一段得不到的感情,於是把嘴巴趨近姑婆耳邊:「不要緊,他配不起你。」

  姑婆微微苦笑,「你真認為如此?」

  「實在如此。」

  「可是我時時想起他。」

  「沒關係,有回憶總是好的」

  「那年我只有23歲。」

  細全答:「同我差不多歲數。」

  「是嗎?可是人一下就老黃了。細全,過去的事,歷歷在心,就如全像一個個夢一樣。」

  「姑婆,你且慢說話,多多休息。」

  姑婆長長歎一口氣,瞌上雙目。

  看護示意細全出房。

  細全發覺醫生已經離去,朱天文正捧出咖啡。

  他說:「我替代你做了一杯茶。」他知道她不喝咖啡。

  細全卻取過外套,「要不要到外頭走一走。」

  朱天文一怔,但隨即取過手提電話,「沒問題。」

  他們在附近公園一直漫步到河堤。

  兩個年輕人說著不相干的話題:「這條河是當年運輸命脈。」

  「是呀,木材、皮裘、機械,都這樣輾轉運至內陸。」

  「百多年就那樣過去了。」

  「地球已有億萬年歷史。」

  細全在這一刻,又不覺得朱天文特別討厭了。

  「將來,我們也會成為歷史一部分吧。」

  朱天文撥電話回林宅查問情況,稍後說:「林女士情況穩定,你不必急著回家,我請你吃海鮮如何?」

  「吃不下,胸口有壓逼感。」

  「那是一定的,心中難過嘛,可是,也總得吃晚飯呀。」

  細全實在沒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強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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