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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喝一杯咖啡,沒有吃中飯,下午時分有點倦,伏在桌上一會兒,老闆嘀咕,說他的夥計晚上都在做賊,累得爬不起來,不去睬他。

  下午,廚房跟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說:「等了三十分鐘,等來的食物貨不對板。」要見經理。

  不肯下去,老闆哀求再三,於是允承。顧客是一個年輕洋人,剛到貴境,口帶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問他:「有什麼事?」代廚房出一口氣,無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領班說:「我就是經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說,「我就是經理了。」

  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女秘書,老闆喜歡把所有重要的事務攬在一身,雜差漏下來給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說:「請經理出來!」當不必再做夥計打工的時候。

  我會覺得很高興。幼稚往往是快樂的。

  放工放得早。

  門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鮮花有種罕有的魅力。

  美麗的鮮花。

  我憐惜地捧著花進屋子,把花插在瓶子裡。

  我開始抹灰塵。熨衣服,鐘點女工把我們忘了,三天不來。

  把咋日的煙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傭做的工夫並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屋子從來沒像今天這麼乾淨過。

  或者不久就要搬離這裡,很快很快,我會擁有一層房子,一層可以裝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來坐,喝咖啡,吃我親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會來,他如果不來,他的鮮花也會來,永遠充實,做情婦連心也不必擔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電話鈴響了,我轉過頭去,多麼愉快的鈴聲,有情感的鈴聲,是他,他來約我看電影或是吃飯,像多年之前,他又再進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話筒,不是他,是張漢彪,我並沒有失望,很是高興,「張?你又來約百靈?她沒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樣。」

  「不,我沒有空。」我說,「百靈很快就回來了,你要不要遲些打來?」

  「也好。」他無所謂的說。

  愉快的人盡力要把愉快散播開去。

  「怎麼?香港住得慣嗎?」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說:「又來了,人家說寂寞,你也說。」

  「是真的,我不是沒有朋友,見了他們卻老打呵欠,我想朋友們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們——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說,「覺得別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說,」他很固執,「如果他們是原子粒收音機,我是身歷聲。」我必須承認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幾時發覺你自己是身歷聲的?」

  「拿到學位之後。」他的聲音之中有種真實的悲尺。

  「百靈呢,她是什麼?」我問。

  「她是電視機。」他說,「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我猛然笑了起來,「你家是開電器店的?」

  「說實話沒人要聽。」張感觸的說。

  「怎麼了?」我說,「可是你怎麼會對我說起老實話來呢?」

  「因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後不會發生密切的關係。」他說,「我可以放心的說話。」

  「很聰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為你的情人,千萬閉住嘴巴,別說那麼多話。」

  「對了!」張說,「你知道百靈,她是不會嫁給我的,如果她與我結了婚,一輩子得做職業女性兼家庭主婦。職業女性對職業的厭倦是可以想像的,誰也不能夠同時做兩份那麼討厭的工作,她很喜歡我,但是我養不起她。」

  「勤力點。」

  「勤力有什麼用?先天性的條件否定了我們,在這社會中,有些人一輩子努力,也沒法子把自己從收音機變為電視機,生下來是什麼,他還是什麼。」

  「話不是這麼說,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說,「你可以約會百靈。」

  「沒有目的的約會下去?我覺得寂寞。」

  他掛了電話。

  街上陽光普照,我們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對面是人家朝南的露臺。(沒有三分福,難住朝南屋)陽光滿滿的,異常的寂寞。

  一本小說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陽光中乘搭計程車,司機開了無線電,播放《田納西華爾茲》,佩蒂佩芝那種裝腔作勢的聲音在那一刹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覺得真是好,這種沒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淚。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絡,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與不相干的人說些笑話,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機,我們都想做電視機。

  疲倦,仙人掌都會枯死。

  他會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這種天生貪慕虛榮的女人,無可救藥。

  有人按鈴,我只道是百靈回來了,這冒失鬼忘了拿鎖匙,巴巴跑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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