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城市故事 | 上頁 下頁


  大師傅剛剛那句話令我很不安;凶,凶,有那麼凶嗎?不至於吧。

  為了要證明我並不凶,最好的辦法是找幾個男朋友來拍拖,女人要證明自己的存在,非要靠男人不可,唉唉。但是我的工作是這麼忙,要做的事有這麼多,男人要遷就我的時間,有什麼男人肯那麼做呢?

  如果他肯遷就,通常他不是值得一顧的男人。

  公共關係的人來說:「周小姐,宣傳的小卡片你最好過目,我們對於上次的經驗心驚肉跳。」

  上次他們選了兩個很恐怖的顏色,被我毫不留情的抨擊了一番,弄得很不愉快。

  下午三時,我奇怪百靈在做什麼,坐在寫字樓靠月薪維持生活的一切女孩子又在做什麼。我覺得悶,前幾日看了一篇叫《規律》的科學幻想小說。一個科學家死在密室中,人家都懷疑是他殺,其實是自殺,因為科學家發覺他「光輝的一生」不過與一隻土蜂相似,日日從實驗室到家,家到大學,大學到實驗室。他自殺了。我們每人都一樣,百靈說,她希望有一個一年長的假期,如果得了假期,也不過如此,一般小資產階級最大的願望是要到歐洲去,因為要到歐洲而去歐洲。

  除非要有很多錢,才能到新幾內亞去讓土人吃掉,我相信我做不到,我要為了生活活下去,在頭痛,胃痛之中活下去,一抽屜的成藥。

  一個辦館的女職員來收賬,叫我簽名,我問:「你喜歡你的工作嗎?做了多久?」

  她茫然看著我。她已經不知道她有權找一份喜愛的工作,工作找了她!她已經喜不自禁。

  「你搓麻將嗎?」我問。

  「搓。」辦館女職員答。

  她把她的煩惱埋葬在麻將牌中。

  「你快樂嗎?」

  她愕然,然後告訴我,「周小姐,請你簽了名我好拿出去收賬。」

  我點點頭。她看上去很驚慌,好像碰到了一個白

  「你是哪裡的人?」我問,「鄉下是什麼地方?」

  「廣東番禹。」她拿回紙張。

  「有沒有想回鄉下?」我又問。

  「沒有。」她純粹是為了禮貌。

  「最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問。

  「瑞士。」她仿佛有點興趣。

  「去瑞士幹嗎?」我問。

  「風景好,」她說。

  「是嗎?」我反問。

  「周小姐,你是去過瑞士的,你為什麼去?」她並不笨,她在反攻,她的眼睛都在笑。

  「因為風景好。」我結束了這一次的談話。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活著但又不是活著。我疲倦得要死。

  百靈來了電話:「我不能與你下班,我在翻譯一大疊官方發言,五點半之前要發出去。」

  「那些東西誰不會?」我取笑她,「『如要停車。乃可在此。』」

  「一百年老的笑話!」她說,「我要掛電話了。」

  「來晚餐吧,我們去占美廚房。」我說。

  「如果有人請,我們去吃日本菜吧。」百靈建議。

  「你就是想著吃吃吃,亂吃。」我說,「八點鐘來!」

  她「蓬」一聲掛了電話。我拉拉開抽屜取出小說看。

  老闆見了便會說道:「這麼貴請你回來看小說?」

  其實一點也不貴,我們連車子也買不起,我覺得悶。

  「我又回來了。」門口有人說。他是張漢彪。

  忽然之間我的笑容溫和了,因為我現在空下來,因為我正在覺得悶。

  我問他:「我弟弟好嗎?」

  「他很快樂。」張坐下來,「他的幸福在他滿足現狀。」

  「哦。」我說,「你想到哪兒去買衣服?」

  「你通常在什麼地方買衣服?」他問我。

  「我很少買衣服,我的工作不需要美冠華服,但是如果有人要我帶去買衣服、為了省麻煩,我帶他們到詩韻去。」我解釋。

  「我聽說過,你弟弟說你很凶。」他說。

  「這跟我是不是很凶有什麼關係?」我問。

  「剛才我去看了一部電影,我怕早來了又讓你生氣。」

  「我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做了一連串收工下班的工作。

  然後我們走出去。同事們齊齊會心微笑——老姑婆終於有人來接下班了,好景不知道能長久乎?

  他的小車于隨意停在街邊,一張告票端端正正夾在水撥上,他順手取下放在口袋裡,神色自若地開車門,我上車,我們開車到購物中心去,找到了時裝店。進去。

  他在店內四處看了看,「不不,」他說,「不適合我母親。」

  「我以為你替女朋友買東西。」我說。

  他看著我笑,「女朋友?」他說,「你知道現在五十歲以下的男人是不會送女人東西的,不撈點回來已經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數有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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