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癡情司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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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鈴一響,任太太丟下手中所有的工夫,跑出去開門,嘴巴裡一邊叫著好了好了,來了來了,歡天喜天,乃意深覺母親的一顆心直偏到肢窩底下去。 因為好奇,也因為頗為思念小弟,乃意也跟出去看個究竟。 乃忠站在門口,乃意一看見他,吃一大驚,短短一年不到,他竟長高半個頭,肩膊橫了,人也胖了,從小小孩童,忽然進化為少年人。 乃意笑了,沒想到馬鈴薯與牛乳對乃忠這樣有益。 她叫他,伸出手。 乃忠十分禮貌,立刻趨向前來與姐姐握手。 乃意此刻刹那接觸到他的目光。 事後她這樣形容給好友岱宇聽:「弟弟的目光淡漠,如一個陌生人一樣,一絲感情沒有。」乃意頹然,「那邊的水土使他渾忘家鄉,再不記得七情六欲。」 並非乃意多心,乃忠的確與家人維持客氣的距離,他詞匯中充滿「不謝謝」,「好的請你」,進門總是敲三聲兼咳嗽一下,又動輒說「請恕我」,乃意並非受不了英式禮貌,但自己弟弟忽然變成英國小紳士,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互相撕打吵鬧的日子一去不回頭。 乃意欲向他提起童年往事,沒說上兩句,乃忠便頻頻假咳嗽打斷話柄,改說別的,乃意並不笨,三兩次之後,也就絕口不提。 算了,他認為不光彩,他願意忘記,乃意也不想勉強他。 沒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經這樣精明伶俐,乃意懷疑他中學時便會順利變成人精,然後一進大學便成人類的模範。 一切可以容忍,即使稱姐姐的同學為淩小姐以及不住談論天氣,但隨後發生這件事卻改變乃意一生。 一早乃忠進房來借文房用具,看見姐姐案頭一疊厚稿紙,不禁納罕,到底工夫尚淺,他一時忘記好奇心是最無禮的一種表現,竟問姐姐:「寫得密密麻麻的中文,到底是什麼?」 乃意不甘示弱,意然吹起牛來,「這是我在寫的一篇文章。」 誰曉得乃忠一連串問題跟著而來:「關於什麼,可打算發表,于社會有何益處?」 乃意招架無力,只得死頂,「它是一篇小說。」 乃忠揚起一角眉毛,「一個虛構的故事?」 到這種地步,乃意不得不堅持下去,「正是。」她挺起胸膛迎戰。 乃忠過半晌,欲語還休,終於忍不住說:「乃意我認為你還是集中精神用功讀書的好。」 「為什麼?」 「這種無聊的嗜好最分心。」 乃意瞪著弟弟。 「課餘有時間,玩玩芭比娃娃,幫輕母親的家務也就是了。你不是真以為你可以成為一個小說家吧?」 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這樣老氣,這樣勢利,以及這樣大男人主義。 當下她淡然說:「我們走著瞧,時間會證明一切。」 「好,我們打賭。」 「賭的是什麼?」 「我倆的意志力。」 「請問我的好兄弟,你又想做什麼?」乃意的語氣亦諷刺起來。 「我要做最年輕的教授。」 「賭二十年後的事,你不覺荒謬?」乃意有點心虛。 「那一天很快就來臨。」乃忠十分有把握贏的樣子,雙目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 乃意惡向膽邊生,「我們擊掌為盟。」 兩姐弟「啪」地一聲拍響雙掌,用力過度,掌心麻辣辣地痛。 假期很快過去,乃忠飛返倫敦,乃意已經開始後悔誇下海口,天曉得怎麼樣才可以成為一名作家。 總要設法走出第一步。 每一個中學生都有興趣寫作,但很少有人一直堅持到底,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記影印一份,附上一封短簡,寄到一間報館去投稿。 她向岱宇說:「最終是投籃。」 岱宇笑,「別悲觀。」 「你見過我弟弟,你應該知道他會達到他的志向。」 岱宇點點頭,「是,他的確有異于常兒。」 「我呢?」乃意把臉趨向前去。 岱宇細細打量好友的面孔,乃意眉宇間一股倔強之意不容忽視,於是岱宇笑說:「也許你會成為那種一天到晚抱怨懷才不遇的潦倒作家。」 誰知平常嬉皮笑臉的乃意聽了這話卻動了真氣,對岱宇不瞅不睬達個多月之久。 岱宇打恭作揖,賠禮做人情,乃意才鬆弛下來。 這當兒,報館也沒有給任乃意小姐覆信。 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寄到一份週刊去。 因為喜歡寫,她並沒有停下筆來。 岱宇不停問:「你幾時到我家來?」 乃意自她言語中陸陸續續早已知道,那其實並不是她的家,那是她外婆家,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人情複雜。 所以乃意有點戒心。 岱宇的外公姓甄,她稱之為家的地方,其實是甄宅。 乃意說:「你知道我不慣出大場面。」 「說真的,我羡慕你的家,人口簡單,有話直說,親親熱熱。」 「罷喲,岱宇,人家的什麼都是好的。」乃意笑。 「你到過我家,便曉得我的肺腑之言。」 乃意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但車子一駛近甄宅的私家路,她還是忍不住驚駭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 她錯愕萬分,這條路太熟悉了,自七八歲開始,她便不住夢見此處,這是那條通向白色大廈的路! 車子在她驚疑中停下來,那座白色華廈就在她眼前,乃意睜大雙眼喘出一口氣。 她身邊的淩岱宇笑問:「你怎麼不下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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