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傳奇 | 上頁 下頁
十九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裡,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蘋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著,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光。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裡。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面,又開始抽煙。

  天完全黑了,廚房裡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裡吸煙,窗縫裡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髮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裡,我一向是活在今日裡的人,我只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髮,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頭髮,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發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裡的畫,都覺得那只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麼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髮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說黑髮好——「看她的黑髮!」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讚美了。

  他出來了,捧著一隻盤子,上面什麼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麵包。

  我微笑,批評說:「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准多說話。」他笑著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裡?」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沖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說話,我看著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裡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著我問:「誰洗碟於?」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

  「他們如何說我?」我反問。

  「可怕。驕傲。」他說:「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說。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說:「說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說:「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說。

  「姜紅色頭髮的男孩子,永遠不應寂寞。」我說。

  「你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他天真的問。

  「或許。我有一次去看醫生,穿得很端正,告訴醫生我大概有點發炎,醫生問:「你是處女嗎?」他很認真,耶穌,我飛快的答:「不!」我從來沒有這麼不經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從不。我的天。我只是寂寞,每個人都寂寞,我很渴睡,真的,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我真的可以,你聽過卜狄倫的歌?——我要在夜裡伸手摸到你,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但是誰呢?誰?」我笑了。

  我有時說得很多。

  他是明白的,他們都很聰明,極聰明的,尤其是紅頭髮,淡綠眼睛的洋男孩。

  可是,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說:「你,你吧。」我還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家呢,漂亮的,瘦削敏感的,中英法文都好的,看紅樓夢的,穿巴利薄底靴的,戴白金康斯丹頓、銀鐲子的。

  他永遠不會出現了,然後我就對著這些孩子們,喝罐頭啤酒,眼高手低,淪落風塵,只因為沒有運氣碰到一個人,我永遠等不到他了。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那套電影叫「尋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你常常這麼沉默,是不是?每個人都在飯堂裡嘰嘰呱呱的時候,你是靜默的,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為什麼?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不想。」

  「別騙我。」

  「你吃飽了?」我問:「夠了?」

  「夠了,謝謝你。」

  「你們英國人,你們是沒有火氣的,你們的火氣什麼地方去了?吃茶吃掉了,吃茶,吃茶,吃茶,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流出來的不是血,是茶。你們英國人。」

  「不准侮辱英國人。」他說:「中國人又如何?」

  「我們是敵人,我們其實是不應該交談的,你記得鴉片嗎?我應該恨死你。」我說。

  「好吧,恨我吧,總比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好。」他攤開手。

  我笑了。

  「這麼好的牙齒,這麼好的——」我接上去,「頭髮,是是,我聽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嗎?」他問。

  「不好。你們不知道該同時停止。我不想把你罵出去,我們一直很友善。」

  「至少讓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說。

  我把他抱在懷裡,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動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喂。」我輕聲問:「你沒吞了山埃吧?」他什麼也不說。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濕了,我感覺得到。他忽然哭了。

  於是我維持靜默。

  他為什麼哭了?我維持靜默。

  我摸著他的頭髮,真軟真輕。他年青。終有一天,這頭髮是要轉白的吧?總有一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