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吃南瓜的人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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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球看看窗外。 不知怎地,她幾次來紐約,都是這種天氣,兩年前跟王來開會,彙報在華設廠研究結果,一連五天,亦這樣陰灰,不見天日,滿地泥濘。 那時她已發覺王是街頭戰士,在大街小巷穿插,悠然自在,知道結球喜歡美術,帶她四處逛,肚子餓,爭取時間,吃街邊熱狗。 結球記得她一時間看了許多藝術品,興奮過度,一時不能消化,整夜失眠。 結球垂下了頭。 「在想什麼?」 她柔柔眼,「只是累。」 在現代美術館,她看到奧利維蒂廠在七十年代初出產的一台叫「情人」的手提打字機,大紅色,設計可愛。 她叫他看。 他笑,「這叫打字機,私人電腦未發明之前,全靠它了。」 「可是,它不能與外界聯絡。」結球困惑。 「彼時連傳真機尚未發明,也沒有無線電話。」 「嘩,所有現代設備都彷佛在最近十年面世,從前怎樣過日子?」 他告訴她:「歲月比較悠閒,情侶可以有時間到郊外喝茶,沙灘漫步。」 結球說:「是,像電影《金技玉葉》般情懷。」 過兩日,他們要走了,他送她一盒禮物,相當重,打開一看,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機,以及一卷原名《羅馬假期》的錄影帶。 她十分驚喜,「你自什麼地方找到?」 他只是笑。 那台打字機,至今放在書房做裝飾品。 這時,阿袁把車停好。 「咦,」結球說:「回辦公室?」 「當然,先見一見令群。」 「是。」 結球梳好頭髮,抹一下口紅,吸進一口氣,挺胸收腹。 袁躍飛大力拍她背脊,她故意嗆咳數聲。 往日的俏皮及鬥志彷佛回來了。 周令群看到結球,眉開眼笑,立刻帶她巡視公司。 美國人見到這般陣仗,也暗暗佩服,但是又有三分茫然,這些Chinks竟進化到這種地步了,只見一個明豔的女主管帶著一對金童玉女似助手,步伐整齊,穿高雅深色西服,英語說得比他們還準確,身量長相比他們高大英浚挖苦漫畫中令西方人懷念的,拖辮子伸長脖子吊梢眼的華人何在?眼前的是新品種,濃眉大眼高鼻樑,動輒引用英美管理寶鑒+術語,叫他們震驚。 結球的小辦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廈。 一名紅發兒靠著門框訕笑說,「你們那裡也有高樓大廈嗎?」 結球轉過頭來,誠懇地說:「是占士奧可林吧,你祖先可來自愛爾蘭?如果我問起一個世紀前當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饑荒激發移民潮之事,是否屬於挑釁呢?大家在同一家公司辦事,不如先把事情做好,且慢鬥嘴,你說是不是,來,我再自我介紹,我是結球,你的好同事。」 她伸出手來。 那占士像頑劣兒被班長逮著似,漲紅面孔,半晌說:「你說得對,球,我太幼稚。」他與她握手。 結球微笑,「也許,你只是想激起我注意,好請我喝咖啡?」 占土大喜,「行嗎?」 「待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吧。」 「有什麼幫得上手的,隨時叫我。」 「謝謝你。」 他看著她一會兒,一聲不響轉過頭出去了。 本來說是報到,結果留到下午六點。 結球又不敢多喝咖啡,只憑意志力死撐。 令群還想一邊開會一邊晚飯。 是袁躍飛提醒,「結球要休息。」 令群十分不願。 結球笑,「我回去淋個浴再過來。」 她走進小小公寓,看見一切齊全,已經心滿意足,淋浴後看見床,猶豫一刻,忽然不顧一切躺下。 她睡著了。 好像有人叫過她,可是喚不醒,也只得作罷。 夢中,她看見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那綠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無邊無涯,像時間一樣。 有人叫她,誰? 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了, 「媽媽!」「小球」,「媽媽」,「小球」。 母女緊緊擁抱。 結球身子忽然縮得極小,面孔貼著母親胸膛,要求保護,大哭說:「媽媽,孝廉打我,孝廉打我」,那人是一年級出名的頑童,專門欺侮小女生。 結球做夢也約莫知道是個夢,母親早已不在人間,自己也惆悵地長大成年,她不禁落下淚來。 鈴聲忽然響了。 袁躍飛打電話過來叫醒她:「六點,請起床上班。」 回到公司約七時,東南亞那邊有人尚未下班,還可以通消息。 早上,一邊吃松餅一邊聽周令群指導。 稍後,她聽到洋人同事抱怨:「……像一組機械人,不眠不休,沉默精確,專程來打垮我們。」 這是最高讚美,結球微微笑。 過兩王碼電腦公司軟件中心,看清楚了公寓環境,出去買些日用品。 她同小袁說:「連與思訊通電郵時間也無。」 「不要緊,我每天有她消息,春假她來這邊,與你同住,方便嗎?」 「我的女兒,怎會不便?」 「我反對領養這件事,你愛惜她,又何必搞繁文縟節。」 「依正手續嘛。」 姚偉求並沒有與她聯絡,呵,人在人情在。 她到唐人街買報紙雜誌,順道挑了蔬菜肉類教令群的女傭做一品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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