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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做賬的小姐問:「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辦事地方的女職員以冠夫姓為榮,往往叫陳李小蘭、王宋玉蓮之類。

  利璧迦一直沒有用到夫姓,人都稱她利小姐。

  銀行職員的答覆來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戶口在上個月十號已經全部結束。」我道謝便離開。

  戶口下財產全是她掙下來的,即使是我的東西,我也不會吝嗇。看樣子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利璧迦暫時是不會回來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來。是那種帶著煤灰的小水點,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個灰跡子,很難洗得掉。中學畢業後在工專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國一個叫胡佛漢額的小城讀機械工程,每日清晨五點便要出門,天天都下這種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著一層灰朴樸的污漬,難過是難過到極點。

  我又吃了整整兩年苦才考進大學念碩士,本來這種屈辱在今日只會襯得我的成就更閃閃生輝,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壞到頂點,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個小夥子獨闖江湖,離家兩萬公里,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半工讀的廠裡有一隻外國豬狸,壞是壞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鐵,一束束,都是鐵刺,一雙手就毀在那裡,生滿老繭,他連我戴家中寄來的白麻勞工手套也看不入眼,總與我尋麻煩。打那個時候起,我就厭惡外國人,國家不強是不行的,子民不為國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個人續上大學,成擔的神主脾等著我拿文憑回去,只有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咬緊牙關死讀。今天都想了起來,當中歲月似沒有過,我雙目孺濕。

  那年的聖誕我就胃出血,躺在醫院中,報喜不報憂,也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抬頭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鐵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車就發呆,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天色竟一模一樣,特地去配色也還沒有配得這樣湊巧。

  真是命中註定。

  我沒想到會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學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註定的,我終於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約了做律師的朋友吃午飯,把小郭也拉出來。

  我問:「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還是否有效?」

  律師揚起一條眉毛,「出走?只到購物中心走-走,是不影響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蹤。」

  律師朋友立刻直覺地認為小郭有毛病,雙眼看著他,沉重的說:「如果單方面失綜超過五年,你可以在各大報章刊登尋人廣告,如果再沒有回音,你可以單方面申請離異。」

  「竟要五年。」我說。

  「是的,」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至美,男女關係攪得不好,大則身敗名裂,小則喪盡精神……不過你沒有這種煩惱,至美,你與利璧迦真正是一對壁人。」

  我哭笑難分的嗚咽一聲。

  然後他又看著小郭,「勸她回來吧,鬧下去雙方損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結帳。律師走了之後他問:「你是否已作最壞打算?」

  我點點頭,意興闌珊。

  「每個朋友都以為你們可以白頭偕老。」小郭說:「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財產都帶走了。」小郭忽然想起來,「房子,房子寫誰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驚問。

  「我不知道,」我說:「保險箱內空空如也,她不會賣掉房子吧,我住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節蓄,她父親去世之後,她多多少少分到一點錢。我的經濟情形並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麼好,我不過是個受薪階級。」

  「你肯定這件事裡沒有第三者?」小郭問。

  我慘笑,「我肯定。」

  「你仍等她回來?」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說:「我做這麼多案子,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我不語。「你會如常工作?」

  「是。」

  「幾時再北上?」小郭問。

  「等一位流體力學專家自美抵港,便可與他北上。」我說。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學問這麼專門。」

  我拍他肩膀,「別讓幾個專有名詞把你唬住。」

  「請你節哀順變。」

  我看著天空,「小郭,你說得對,她如果要回來,總會回來的。」

  與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從下午開始喝,到夜深,剛剛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沒胃痛。有時忘記它曾經出血。十九歲的大男孩,讀六小時的書,做六小時工,重傷風也無暇看醫生,只吃藥房買回來的阿斯匹靈。過量服用,導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這麼扯住,我怕嘔吐,會引起同房不快,我們六個同學一間大房,很像一百年前被賣至金山做苦工的豬仔,有限的津貼,無窮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掙扎到房門,想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去,在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後同學告訴我,吐出來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個留學生都有此可怖經驗。

  利家的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這樣,他們的大學生活猶如逛花園,入冬後汽車擋風玻璃上結冰是最大的煩惱,我與他們不大談得來。

  我一直有點孤勞自賞,憤世嫉俗,這個毛病等婚後尋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過來,

  也許少年時代吃些苦,磨煉一下是有好處的,我同自己說,在廠裡看著鑽石輪盤順利地切開鋼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發誓要與鑽粒一般剛強。博士論文由達啤爾斯贊助,寫的便是氮化硼與鑽石打磨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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