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這是什麼意思?」

  「你雙眼用來作什麼?」

  「看清楚你這種人的真面目。」

  「書房中有一隻角櫥,是不是?」小郭說。

  「是。」我說。

  「今夜回去,打開玻璃櫥門去瞧瞧。」

  「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幹什麼。」

  「周至美,承認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護她。」

  小郭搖頭歎息,「你還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著各式各樣的酒,舌頭大起來,人飄向半空,不停說話,但沒有記憶,後來整個人軟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還找來幫手,我聽到他喝令:「抬他腳,這個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經過無數侮辱折騰,我還是到達家中。我的頭像是裂開來一樣,我肯定有人在我額角上劈了一斧頭,我甚至肯定斧頭還嵌在我前頭骨,在那裡震動,而我的鮮血,正隨著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來上班,四肢不聽使喚,我用手撥開窗簾,陽光灑進來,我連忙緊閉雙眼。

  一個人的落魄潦倒總有個開始,這就是我墮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來去照鏡子,其實頭上沒有利器,我跌坐下來聲吟,吃止痛藥,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沒在朝九晚九這段時間在家呆過,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傳說中的工作狂便是我這類人,連公眾假期留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馬不停蹄,窮凶極惡的做事,才能滿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崗位上,把每絲精力都榨出用在事業上。

  我要在廠裡安置最新式的裝備,促進生產,節省開銷,這是我自小的願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發一分光。

  如今我競醉酒,如一團爛泥般攤在家中,醉生夢死。

  鐘點女傭輕輕進門來,識相地掀開一點點窗簾。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們屋子沒有黏牆紙,用的是侞膠漆。

  屋於裝修由利璧迦一手包辦,我出門回來已經事事妥當。男主外,女主內,這豈不是應當的。

  光線很柔和,整個色系是淺灰,淡得看不出來,有種特別效果,利璧迦在這種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學校裡,她念的正是美術。

  我們在英國留學,邂逅她的日子,是一個秋日,整個公園裡都是深深淺淺的金、棕、黃、褐。幹葉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響,孩子們在葉堆中玩耍,笑聲開朗響亮如銀鈴;呵呵阿,呵呵呵,一連串不停地搖下去。

  她站在他們前面觀看,神色恬靜,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個人是這麼纖細秀麗,我不由自主放棄原來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邊。

  她轉身看到我,向我點點頭。我說:「孩子們最最快樂。」

  她臉龐相當瘦,一雙有靈魂的眼睛略見憔悴,並不對我見外,脫口而出,「如果沒有孩子們,整個世界惡臭且沉淪。」

  其實我沒有聽懂。但在那種時候,我連忙清清喉嚨,說聲「是」。

  她微笑。

  孩子們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聲像是要鑽入藍天白雲,與雲雀試比高。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之下,我決定追求利璧迦。

  她們利家輪到她父親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業,不知恁地,分家時她父已經吃了虧,加上不善經營,境況不過小康,兄長婚後不大理事,一個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順過著孤僻的童年生活,毫無阻滯,並沒有誰試圖改變她,把陽光帶進她生命。

  她很有藝術才華,藝術家會有一個毛病,清秀有餘,現實不足。

  但在戀愛時期,再孤獨的人也會風花雪月一番,她那種氣質在當時被我認為是最難能可貴的。

  我把吃中飯的錢省下來送花給她:青蓮色的鴛尾蘭配白色的鈴蘭,一小束一小束,親自踩著雪冒著初春的寒氣送到她宿舍門口。

  有時她遲出來,我噴著白霧瘋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覺上猶如陽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動至鼻子發酸。

  利璧迦的反應並不熱烈,我赴以全力來融化她的矜持。

  那時已有同學說不值得花那麼大的勁。在外國,因為寂寞,男女關係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隨便放縱,長年累月的追求,絕無僅有,亦無此必要。

  我還在應付論文試,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雙眼佈滿紅絲,喉嚨沙啞,但精神卻有迴光返照式的旺盛,一點也不眼困。

  也許是這樣便感動了她。

  男女之間實在不應有憐憫、同情、遷就這類感情因素,但當時年輕不懂,並且十年前的風氣與現時不一樣,女性總是含蓄畏羞,不拒絕也就是等於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愛我,如今想起,真是個謎。

  我們在冬天結婚。

  我掙扎到書房,抬頭看到那只角櫥,小郭說什麼?角櫥的玻璃門內有什麼?

  我拉開玻璃門,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櫥內有一格內放著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釐米左右,有圓的扁的央的長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貝殼開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設計精美,玲瓏剔透,這些是什麼。

  我用兩隻手指拎起其中一隻細看,咳,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約莫數一數,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幾時開始收集這些東西的,我競不知道,一聞櫥門,但覺香氣撲鼻。

  我接著標籤上的牌子:午夜飛行、花中之花、我之爪、盾、莎利瑪、巴黎、含羞、風之歐、十九號、第五街、野性之水、狄奧小姐、鴉片、菲芝、、花園、采妮:白色香肩、綠鑽、夜之建、耳語、黑、以馬內利、蘇菲亞、撣手象牙、籮莎士夫人、灰色法蘭絨、彌的、再見、亞瑪松,草書、自麻布、青春露、狄拉蘭他、蕪茵……

  我從不知道利璧迦有這種嗜好,她不像是這麼瑣碎的人,這種小瓶子要花上好幾年來收集,恐怕是樣板,來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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