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我在檢討我們的婚姻。

  我們一直是對模範夫妻,兩個成熟與獨立的人因愛情結合在一起,又早早決定不要後裔。她有她的事業,我有我的事業,在必要時又可以互相扶持。這樣理想的關係,毛病出在哪裡?

  搜索枯腸,也不記得她曾經說過對這段婚姻有什麼不滿的話。

  我氣憤、怨忿,胸中似有一團慢火在燒:多少女人為丈夫出生入死還緊守崗位,我有什麼地方失職,她要離我而去來懲罰我?

  落飛機時喝的酒有點上頭,空曠地方風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圓音正的京片子。

  這還有誰呢,我轉過身來。

  「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衛理仁,跟你說多少次,我的名字叫衛理仁。」

  「好好,」我說:「你怎麼接我來了?」

  她很詫異,「周,你喝酒?」

  「是。」

  「你是從來不喝的。」

  「怎麼會來接我?」

  「因為過幾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馬利安說。

  「你調職?」我說。

  「我升了。」

  「該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讓我看清楚你。」我扶著她雙肩。

  她金髮熨得很蓬鬆,灰色貓兒眼,三圍略寬,但正因為身上有肉,才更像個女人,看上去似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

  這樣標緻的洋女,對我傾心已不止一兩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個隨便的男人,我從不曾動過馬利安的腦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還要我怎樣。

  「周,上車呀。」

  我仍然不想放縱自己,繼續拒絕馬利安的柔情蜜意。

  開完會我同她去吃飯。

  馬利安是英美混血幾,在紐卡素出生,於匹茲堡長大,她說她一生與工業城脫不了干係,父母離異後,她似人球般被雙親在兩大洲踢來踢去,終於在大學學得一口好中文,能書能寫,自此在東南亞的分公司打出一個局面來,因兼有管理科文憑,老闆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歡我,有心事都告訴我。

  馬利安的母親有一句名言:「別的女人在男人處得到歸宿,我自男人處得到玷辱、羞恥及失望。」

  講得多了,馬利安牢牢的記在心頭,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二八九歲。

  她有個天真的想法,認為東方男性比較高貴。

  心情好的時候,我也曾同她打情罵俏:「但馬利安,你若以為中國男子都似我,你就錯了呢。」

  晚餐的時候,我向她訴苦:「馬利安,你說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緊我的手,「任何時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隨你,水深火熱,在所不計。」

  利璧迦,聽見沒有?

  「你認為我有沒有缺點?」我說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馬利安說。

  「不,說正經的。」

  馬利安說:「每個人都有缺點,不是相處長久不易發覺,這樣吧,我們先同居六個月,然後我告訴你,你有何不妥。」

  「馬利安。」

  「叫我衛理仁,周,我愛中國簡直愛瘋了。」

  我說:「拿著超級大國的護照來愛中國,是最容易不夠的事。」

  「你不信我?」她問。

  我情緒低落,發呆,也無心再與她聊下去。盡喝著悶酒。

  「周,有什麼不對?」

  「大大的不對。」

  「說來我聽。」

  「大英帝國追我欠稅,老闆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蹤,我自己又為回歸的問題彷徨。」

  「周,你總不肯同我正經地說話。」她嗔說。

  我撫摸她柔軟如絲的金髮。起碼有一半以上的金髮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見新長出來的深色發腳。

  馬利安這一頭金髮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細絲,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來,我煮咖啡給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覺得很不是味道,臉上有不歡之色。

  馬利安把我送回旅館,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著天花板良久,終於閉上疲倦酸痛的雙眼。

  我夢見利璧迦在我身邊徘徊。

  我可以察覺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來找書看的習慣,並不太過輕手輕腳,但也不致把我驚醒,我至多轉兩個身又墮入夢鄉。

  我夢見我伸手拉她,她低頭看床上的我,她微笑著。

  醒來知是夢,不勝悲。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邊。

  至此我已沒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圖,我開始焦慮,只希望她平安回來。

  開了三日會,我都忍耐著,沒有打電話回家。

  臨走那一夜,我撥了家中號碼,等著回音。

  電話響了許久許久,沒有人來應,自動切斷。

  我以前也從來沒在出門時婆婆媽媽,做過這種事。

  我尚想再撥,馬利安進我房來,我只得放下話筒。

  「要走了,一點鐘飛機。」她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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