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她不應該嫁給老周道麼妥協,四平八穩的一個人,這麼不漂亮的一個人。她這樣的女人,應該過看多姿多彩的生活,與無數美麗的男人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歲,她天生是這一類人。寧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間宿舍裡。

  可是我又想錯了,他們並不是住在宿舍裡。老周因為一直是個王老五,所以頗有積蓄,他又沒家累,故此在外邊買了一層小洋房,結婚之後,兩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佈置得非常漂亮,腳踏責地的一種漂亮,我與妹妹去了幾次,覺得他們的世界是無瑕可擊的一個世界。

  老周且請了一個傭人,小菜做得相當不錯。他們養著一隻玳瑁色的貓。周太太在家穿寬鬆的旗袍,冷氣很幽涼,釉木地板的臘光淨得發亮,不是一種令人拘束的潔淨,的榷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妹妹說:「一進了他們的屋子,便嗅到一種和諧,可以伸懶腰,甚至在他們家沙發睡一覺的──男女主人都太大方自然了。有些屋子的客人就不好做,不是男主人太小器,就是女的太緊張,有時候兩夫妻忽然當著客人的面前吵架,表示親熱,都叫人受不了。看了老周與周太太,才曉得相敬如賓是什麼玩意兒。你別看老周這人,好處多得很,要待人慢慢發掘的!他對周太太,是一種很平凡的細心──根本夫妻是平凡的關係,就因為平凡了,才可以過一輩子。有時候真羡慕,這年頭,漂亮的夫妻有,有錢的夫妻也有,可是這麼要好的,卻是沒有。」

  我很承認妹妹這話,但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缺乏了一種彩色繽紛,老周並不配她,這種生活也不配她。她這種心甘情願,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這時候妹妹已經迷上她的師母。這是一個小地方,可以說話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多少帶點目中無人,叫她服貼的人一個也沒有,一旦遇見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騷擾周太太,況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還以為她有不規行動想找考試的門徑呢。妹妹聽了我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因此開始疏遠一點。

  在暑假的時候,妹妹真上了她那裡學法文去了。那個暑假我一直在海灘,早上起來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見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當在一株樹後,見到周太太自沙灘走上來,排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沒有看見我,我剛想起立與她打招呼,才發覺她是有伴的,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跟著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幾歲,長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種浮誇的漂亮,看在眼內很舒服,衣著入時,一條白色的褲子熨得筆挺。

  這時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樹後不動。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聽聽他們說什麼,說實話,周太太這樣的人,的確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個男的卻有點緊張,一直說熱,又左右挪動著身體。周太太一言不發。侍者給他們送來了飲料。

  周太太終於問:「你很好吧?」

  「好什麼。」他苦笑,「還不是那樣子。」

  「是老樣子就好,」周太太說:「我最不喜歡有變化,實在沒那種力氣去應付變化了。而且若果你還說不好,那我們真正該拿條繩子來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這樣自然誠懇,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嗎?」那男人懷疑的問。

  「過得去,馬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閃爍,嘴角的滿足,都表示不止馬馬虎虎,她過得很幸福。

  那男人幾乎有種不置信,但是他掩飾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實上周太太的確沒有偽裝,她無法遮掩她對目前生活的滿足,連跟我說話的時候都尚且是這麼自然的流露著,更不用說是別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漂亮但是不耐煩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種感覺:兩個人的親昵,那種特有的姿態,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沒有任何的煩惱──嫁了那麼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一點也沒有煩惱,並沒向舊情人訴苦,因此他也只好憋著一肚子的苦不能訴。

  兩個人坐著,都沒有話說。可是周太太始終微笑著,悠然的坐在風裡,一種看破紅塵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紅塵中打了滾回來的,老周則是一輩子雙腳未曾占過塵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這個人。

  而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在世界上混得並不得意,可是像賭博一樣,泥足深陷,輸了想翻本,贏了並不想離開賭桌,一味貪心,結果弄得傾家蕩產,可是還在那裡等機會。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周太太會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長得醜一點,頭髮再禿一點,心胸卻還是乾乾淨淨的。我明白了,一旦瞭解他們,心裡的疑惑便一掃而空,也高興起來。可是又想:幾時我也找到一個如此的紅顏知己?

  周太太沒有再說話,那男的卻把太陽眼鏡翻來覆去的看,彷佛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句也說不出,因為他也感覺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並不與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裡了。

  隔了很久,他說:「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說。

  「你明白我嗎?」他問。

  「我自問並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沒有這種奢望。」

  他諷刺的問:「你連你先生也不明白嗎?」

  周太太說:「周總是瞭解我的遲鈍,他把事情簡單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點。」她是很溫和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點憐憫。

  在這一刻,我才發覺老周與周太太其實相配得不能再相配,兩個人都是好福氣。

  「你們住的那層洋房,十分好,我也想買一層給父母。」

  周太太欲言還止,終於忍不住說:「這話聽你說說也六、七年了,其實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響了。

  倒是周太太又問:「父母都好嗎?」

  他點點頭。然後他也坐不下去了,因為他丟了臉,因為他一點進步也沒有,因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點也不準備與他算舊賬,一點也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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