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十九


  她自己忙得要命,搞了一個星期。訂自助菜!研究菜單!請客人,發請帖,還要去買衣服鞋襪。不但要打扮她自己,還要打扮我,女人。

  我聽她的,照地址找到了老四的屋子。她住在半山那種少見的老房子裡。

  她來開門,手裡抱著一隻貓,頭髮被在肩上,穿粗布褲與T恤。她驚奇:「怎麼是你?」

  她的頭髮原來是天然發曲的,散在肩上才看出來。她微微的笑看,抱著一隻貓。我看看她,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沒有戀愛過,我認為戀愛是和洽相處,但是現在我心頭上的感覺告訴我,不不,我選小意是一個錯誤!我應該一直等下去,直至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才是。

  她見我站著,不知道我心裡想什麼,就說:「請進來。」

  我進去坐下。她沒有穿鞋子,只拖著一隻繡花拖鞋,大概急於來開門,另外一隻沒有找著;故此現在急著尋,在沙發底下,我拾給她了。

  她把鞋穿在腳裡,那只貓跳到我身上來,我抱著它。

  是的,我揀錯人了,但是我是一個從一而終的人,我是一個因循而且非常守舊的人,我不贊成換女朋友,倒不是我懶,而是因為這樣做會引起無限的痛苦,對小意是不公平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必需要明白,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許多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望不可即的,我一定要放棄這個念頭。

  她在等我說話,看看我。

  她的頭髮縐縐的垂在肩上。

  我說:「小意說你早一點去可以幫她招呼客人。」

  我說得很笨拙。

  「我不會招呼人,小意是知道的。」她微笑,「你轉告她,我在七點鐘會去的,我還沒洗頭呢。」她說。

  「這樣就很好。」我衝口而出。

  她用一隻腳把拖鞋踢來踢去,輕輕的。

  我低頭看看拖鞋,是黑底的緞子,上面繡著一隻白色的蝙蝠。

  她說:「你應該幫她呀。」

  「她也嫌我不會招呼客人。」我坦白的說:「而且客人哪裡有這麼早來。」

  她靜了一會兒。不響。奇怪,通常兩個人在一起,不說話是很尷尬的,但是這一次我不覺得,反而很自在。人為什麼一定要說話呢?我與她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

  她說:「你一定奇怪我沒回臺北吧?我在這裡找到了一份工作,於是留了下來。白忙了幾天,現在櫥裡都是存貨,沒有用。」她又微笑。

  那種微笑是帶嘲弄的。對於未來的一種無可奈何。

  我問:「你不介意我多坐一會兒吧?如果我馬上回去,小意會說我辦事不力,我多留半小時,會好得多。」

  她笑了,「真是……有男朋友真好……」她加一句:「尤其是好的男朋友。」

  我詫異的看著她,怎麼她會有這種想法呢?看上去很享受獨立的女孩子。大概是客氣話吧。

  我轉過頭去,看到露臺上有一隻缸,缸是黃、綠兩色的,裡面種了一株杜鵑花,開得密密麻麻,一種蜜紅色。還有另外一隻缸,什麼也沒有。

  她笑問:「你一定在想,另外一隻缸,也該種點東西?」

  我點點頭。

  她答:「裡面養看金魚,不能種。」

  我馬上站起來,走到露臺去,低頭看向缸裡,可不是一缸的金魚!我不認得,卻也知道是名種,我說:「這是一對水泡眼。」

  她說:「是了。」並沒有多解釋。

  水缸裡有水草,缸面映出了我的影子。在城市中,一層洋房裡,因為有這一缸水,我得到了意外的喜悅。

  我很開心。

  我轉頭看她,我說:「你真是蠻會享受的。」

  「這叫享受?」她也笑了,「以前一個作家說他最不喜歡金魚,因為金魚做作,又最不喜歡貓,因為貓殘忍狡猾,但是我又喜歡這作家,更喜歡貓與金魚。」

  「你一個人住?」我問。

  「還有一個老傭人。」她說。

  「父母呢?」我問:「現在住哪裡?」問了才後悔,我記起小意說過,他們是分了居的。怎麼可以問這種問題?

  可是她神色一點也不變。她說:「他們一個住臺北,另一個任美國。」

  我不響。

  她說:「小意沒告訴你嗎?那時候中學,同學老托我父親寄這個寄那個的。」

  我還是不響。一條紅繡球娓娓的游過來,遊過去。

  我知道我應該告辭了,可是我老不想走,不想走。

  我終於抬起頭來說:「我想我要回去了。」

  她卻說:「傭人剛剛沖了茶,喝了茶才走吧。」

  我一看,果然客廳茶几上放看兩個茶盅,於是又回到客廳喝茶。

  我說:「香港真是,一年九個月夏天。」

  她說:「英國九個月冬天。」

  我笑:「比星加坡好,十二個月夏天。」

  「夏威夷也是夏天,不過夏威夷是唯一不需冷氣與暖氣的地方。」她說。

  「你覺得哪裡都一樣?」我問:「你說的。」

  她一怔,她大概覺得我的記性是出奇的好。她一開始說的話我就記住了。是呀,我也承認這點。

  「是的。」她說:「哪裡都一樣。」

  「總有比較喜歡的地方吧?」我問。

  「臺北。」

  我微笑,這絕對不是女孩子會選的地方,她偏偏選上了。

  「為什麼?」我問。

  「好地方,好人民。」她說得很簡單,「壞男人壞女人全到香港來了,好的全留在臺北,我喜歡臺北。」

  「比巴黎尤甚?」

  「巴黎什麼好?」她笑問:「不過有幾張畫而已。」

  我不再說下去了,我喝完了茶,我說是好茶。

  她忽然很狡黠的一笑,反問:「是什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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