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十四


  她說:「他可是嫌我不夠漂亮?」

  「不會,你夠漂亮了,你很好。」我說:「別擔心,像卻爾斯那種男孩子,香港多得不得了,中環一區就三十萬個,你喜歡那種人還愁沒機會?」

  莉莉這才展開一個笑容,「這樣我又樂觀點。」

  我問:「這些日子你跟什麼人來往?」

  「我有個表哥從外國回來,媽媽老叫我與他約會,我們出去過一兩次,那人是個小老頭子,問得要死,又不跟我說話,我對他的態度已經夠冷淡了,誰曉得他對我更差,整個人像是在冰箱裡擱過似的,氣死我,以後再也不跟他出去,拚著做老站婆也不出去!」

  我笑。

  「卻爾斯這麼好,你還批評他!你沒見過我那陰陽怪氣的表哥呢。」莉莉說。

  莉莉今年二十一歲,話特別多,人特別活潑,她與我做同事已經一年多,剛剛進來的時候稱我為「老闆」,我就老老實實地跟她說:「莉莉,你的職位是秘書,我的職位是經理,我們的老闆同是美華企業公司,所以我們是合作人,明白嗎?」

  我們相處得很好,平安無事。

  她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孩子氣特重,像卻爾斯這種男人的真面目,她居然看不清楚。

  過很久卻爾斯終於來了電話。

  「嗨!」我以一貫愉快的聲線。

  「你那女秘書叫什麼名字?」卻爾斯問。

  「叫莉莉。」我很樂意作答。

  「分機幾號?」他又問。

  「四三三。卻爾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嚕嗦你幾句。」

  「什麼?」他問。

  「卻爾斯。女人都是一樣的,最好是門當戶對,丈夫略比妻子強一點。趁早結婚,享受家庭之樂,不要以為你現在年輕,花多眼亂,做只蝴蝶,撲來撲去,仿佛樂趣無窮的樣子,其實苦多過樂,每週末約人約得心疲力倦,每日下班回家是冷冷清清的。結婚有結婚的好處,你想想,卻爾斯。」

  他不出聲。

  「忠言逆耳。」我歎口氣,「你去約會莉莉吧,她是個很能幹很可愛的女孩子,月薪也近三千五,家庭清白。」

  卻爾斯反問:「你呢,你想嫁個什麼樣的人?」

  「我?」我說:「我?」

  「說來聽聽。」卻爾斯說。

  「中英文比我好一點,錢賺得比我多一點。比我理智比我鎮靜,比我成熟比我聰明──什麼都勝我一籌。」

  「你以為這種人真正有在?」卻爾斯問。

  「為什麼不?」我笑著反問:「我根本是個最普通的人,比我略勝一籌的人不知有多少。」

  他笑。

  後來他就約莉莉上街,莉莉興奮得不得了。

  卻爾斯並不是壞人,只是老土,喜歡在女人面前誇口。他若真開部金色勞斯萊斯來接我上一百尺長的遊艇,我也就聽他吹牛,偏偏他又只開一部老爺車。若果他有誠意,別說是老爺車,擠公路車我也幹,偏偏他又只想揩油。吃個中午飯什麼的,我想來想去,犯不看與這種人在一起拋頭露臉的,所以不做這種沒前途的事,想必他也明白,所以退一步找莉莉。

  其實莉莉樣樣勝過我百信:年輕、漂亮、夠勁、皮膚油光水滑、繃得緊緊,笑容可掬……誠然,她沒念過大學,她不愛看書,但是這有什麼關係?與卻爾斯真是同類同族人。

  現在卻爾斯常與莉莉見面。

  有一日,我拿著文件到外頭找莉莉,有事問她。她與一個年輕男人在說話。

  莉莉一見我,連忙撇下他迎上來。

  那男人一側頭,我呆住了,只見他濃眉大眼,薄薄的嘴唇,筆挺鼻子,一副高傲的樣子,身上是白襯衫,灰色西裝,灰色領帶,一雙薄底黑皮鞋,渾身上下,讓人看著,說不出的舒服。

  我心忽然溫柔下來,輕輕放低文件夾子。

  莉莉跟他說:「你走吧,我都知道了,現在我老闆找我有事,沒空跟你說話。」

  我忙說:「莉莉,我沒要緊事,你們談吧。」

  可是那男人向我點點頭,轉身就走。他略帶點瘦削,手插在褲袋裡。

  我問:「他是誰?」

  「誰?他?」莉莉氣鼓鼓的說:「他就是我表哥,那個神經病。」

  「什麼?」我驚問:「那就是被你形容為木頭木腦的小老頭子,我不明白!」

  「你說他是不是神經病?大清早跑來教訓我。」莉莉氣得不得了。

  我說:「別在這裡嚷嚷的,到我房來喝杯茶慢慢說。」

  她說:「我媽媽也是的,自己不敢說的話,倒叫外人來教訓我。」

  「君子愛人以德,他身為表哥,說你幾句也很應該。」

  「你不知道其中因由,他有什麼道理干涉我晚上幾點鐘回家?」莉莉硬是不服氣。

  我坐下來,呷一杯茶,心中盤旋著那個人冷峻的嘴角。

  我略為遲疑,問莉莉:「你表哥什麼年紀了?在哪裡做事?有沒有女朋友?」

  「三十五歲,在港大做高級講師,未婚,沒女友。」莉莉撇撇嘴,「誰跟他做朋友?」

  我的心活動起來,「他有什麼嗜好?」

  「屁嗜好。整個週末鎖在家中不出去,他屋子很大,政府津貼的。有次我想借他家的客廳開派對,他硬是不肯,你說小器不小器?只有媽媽叫他來吃飯,他才來,媽想我跟他走在一起,你猜他怎麼說?他說:『莉莉還小。』我媽說:『也二十一歲多了。』他說:『不是年齡,而是心智。』氣得我。」

  我抿看嘴笑。

  「你看他那個樣子,身上永遠長期帶孝,只得三個顏色:黑、白、灰,一年四季,單看他的服飾就悶死人。」

  是莉莉不懂欣賞。

  「你怎麼了?」莉莉問:「你不是覺得他有可取之處吧?」她透著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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