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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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說,校服就是繭!我們是蛹!破繭而出那一日,我們就幻成蝴蝶。幾時才可以過那種吸蜜汁的日子呢?我覺得萬分厭倦,躺在床上盡打呵欠伸懶腰。 媽媽很敏感,不久便發覺我的異樣。 她很含蓄,問道:「可是天氣變化的緣故?要不要喝些藥茶?」 如果我告訴她,一切不過是為了一輛紅色跑車的緣故,她會不會相信? 以前我什麼事都對母親說:要買一條裙子,一雙球鞋,生日想開派對,暑假欲往日本旅行,老師對我偏心,同學與我吵架,凡此種種,她都會與我分析理解,我與媽媽之間並沒有代溝。 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我的心事卻不敢向她傾訴,我憋得難過,情願同咪咪莉莉訴說。 呵大概女兒同媽媽的疏遠,便是在這個關鍵上開始的。 在這一個星期內,從愉快的孩子,我變為一個憂鬱的少女,所以當那輛跑車忽然又再出現之時,我竟控制不住我自己,我霍地站起來,馬上奔過去,走到對面街。 我連外套都沒有穿上,站在他車子旁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可是我又不願意回家,因為既然他回來了,我就想見到他。 我沒站多久,身後便有腳步聲傳來,我心中驚喜,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是好的。 我連忙轉過頭去,卻呆住了。 來人是一個女郎,不很年輕了,甘餘三十歲,但是長得美,不施脂粉,非常好的皮膚,略帶憔悴,因此應增風韻,她有一頭好發,雲一般被在雙肩上,雙目如寒星,她身披一件棕色貂皮長大衣,卻配一條米色燈芯絨褲,一雙球鞋,故此我以為是個男人的腳步聲。 母親也有貂皮大衣,卻不是這樣穿法。 她一直向我走來,取出車匙── 什麼,她要來開這部車? 果然,她禮貌地朝我笑一笑,「請讓我一讓。」 「可是──」我低聲嚷:「這部車不是你的!」 她很詫異,目光在我身上掃一掃,並不回答我,用鎖匙開了車門上車。 我顧不得顏面,衝口而出:「你是誰?」心中急得要哭。 她本來已經開動車子,聞言停下來,抬起頭,溫和地問我,「你又是誰,小女孩?」 我僵在那裡,一字也說不出口。 「當心冷。」她笑笑,把車子開走了。 我又呆呆的站半晌,垂頭喪氣的回家去。 她是誰? 再明顯沒有了,傻子也知道的答案:她是他的情人。 他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我把臉枕在書桌上。 書桌上有一塊玻璃,冰涼的玻璃貼著我的臉,漸漸我的臉也變得冰冷麻木,我發覺我自己在淌眼淚。 我一直不知道紅色的跑車還有女主人。但是它的男主人為什麼老跟著我? 跑車到深夜才回來。 他與她一起。 風很大,天氣很冷,跑車的帆布蓬已經升起,她依偎在他身邊,兩個人靠得很緊,他點著了一枝煙,吸一口,她問他取煙,他不肯,兩人爭起來,孩子似的笑成一團。 我靜靜站在窗前,心裡像是塞著一塊鉛,終於他們兩人進去了。 我呆了很久,沒精打采的睡了。 一整夜的夢,一次又一次,看見他開著車子,在我面前停下,輕聲問我,可有空陪他去海灘一走。醒了我流了一臉眼淚。 第一天早上去上課,他的車子不復由他開出,那個女郎披著一頭長髮,呵著白氣,成了車子的新主人。 我辛酸地閉上眼睛,紅車子一直停在咱們學校門口,我下了車,忍不住跑過去察看,到底它幹嗎停在哪裡。 正在張望,那女郎看見了我,溫和地向我微笑。我再次看見她,竟不敢出聲。 「你在對面的學校念書?」她的聲音很平和。 我點點頭。 「念預科了吧?」她問。 我又點點頭。 「你們真好,年輕,充滿希望……」她感喟的說:「最好是青春了。」 我不響。 她也未曾老,皮膚白而膩,濃眉長入鬢,說「青春最好」不外是客套語,因為我們除了青春外,一無所有,一無是處。 「我住這裡,老房子,馬上要拆了。」她說。 呵。他天天早上開車到這裡,不外是來見她,而我竟以為他是跟著我。 我悲哀的站著。 「我訂婚了,因此先搬去與他住,然後再找一層新房子結婚。」 她說得那麼詳盡,由此可知,我的心事,她都知道,真是個聰明細心的女子。 結婚,他結婚了。 她溫柔的說:「他已經四十歲了,好做你爹了。」 我還是呆呆的站著。 遠遠學校的上課鈴響了。 她說:「上課了,當心遲到,快去吧!過馬路小心。」 我低下頭,轉身過馬路,回到課室去。 莉莉與咪咪照樣高談闊論,說著週末那個派對的得失,我靜靜的坐著,自覺長大了很多很多。 莉莉推我一下,我覺得有點煩膩,側了側身,我太明白,她們說話之前,總要推人,或是拍人一下,非常的幼稚。 「怎麼,他還沒有跟你說話?」莉莉笑問:「那麼漂亮的男人,竟是個啞巴不成?」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滑稽!」我忽然生氣了,「我只覺得你非常輕薄。」 小蜜絲林剛進來聽到,馬上說:「上課鈴已經打了,你們還在說話?」 我憤怒的站起來說:「我們是中學生,不是小孩,蜜絲,我希望你以後對我們說話,別老是罵罵罵,態度好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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