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白衣女郎 | 上頁 下頁


  「你或者不知道,你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梵高。」

  「我知道,但是我比你快樂。」

  她轉頭就走。我毫不懷疑她是快樂的,她什麼都有,又懂得生活。

  於是我回寫字樓,在人造燈光,人造空氣中接見我的客戶,說看他們喜歡聽的話,我靈魂之喪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六點半,我送走所有的客人,獨自坐在辦公室前沉思。但是我一定要做生意,我不是妹妹,我不能守看父親那一點點遺產渡日,既然沒有選擇,自然只好世俗一點。

  下班。

  我到樓下找我的車子。

  大廈管理員跟我說:「先生,你的車子已經被交通部拖走了。」

  是嗎。那麼明天叫人去贖回來。

  我漫步去乘渡海輪。自從海底隧道造好以後,人們很少用得著渡海輪,所以人家說本來在夜間可以在渡輪上看到許多美麗奇異的風景,現在是見不到了。

  我搭渡輪一向搭樓下,以免多走樓梯麻煩,今日也不例外。

  沒想到她到那裡。

  她坐在近跳板處看報紙。頭髮披在肩上,眉毛濃濃,眼睛雪亮。商業社會中極少有這樣的眼睛,我心中猜測她的職業。

  模特兒?也不會。

  船很快到岸,她消失在人群中。

  我覺得很寬慰,因為我得到一刹那的滿足,因為我看到了美麗的風景。

  第二天,上班。略為遲到,走進寫幹樓時聽見幾個女秘書在那裡說話。

  「看了『天地一沙鷗』沒有?趕快去看,星期六好不好?」

  「星期六?對不起,有人約了我到船上去。哈哈哈。」

  「坐船?船有什麼好坐,一出海一整天,曬得黑炭女似,太沒味道了。」

  「哼,別酸葡萄了。」

  「喂,詩韻大減價,去看看如何?」

  「不去,那些衣服老氣得要死,送我也不要。」

  「送你都不要,不會吧?」

  「你約了誰吃午餐?」

  「噓──」

  我推門進去,看著一張張庸俗的面孔,哀傷的想,這些女孩子,她們怎麼可以與如此的對白共渡一生?將來這些女孩子又是嫁給什麼人呢?又生下什麼樣的孩子呢?呵,人只能活一次,要求怎麼可以這樣低?

  一定有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一定有的。

  即使是在這種地方,也是可以找到的。

  過數日妹妹自合裡寄了哺土卡回來,是她自己的攝影作品,一張發黃的合裡風景圖,她在什麼地方把這些照片沖印出來的?永遠是一個謎。

  我的合作人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建築師,上海人。星期一到星期六他都有最好的節目,我隨時可以參加他的宴會與其他的場合,那裡也有很多名門閨秀,單身仕女可供約會。

  偷偷的告訴你,做有錢人的少爺,那是非常佔優勢的,但是身為千金小姐,簡直沒什麼好處,男人若願一意娶她,她有沒有錢沒關係,男人若看中她的錢財,她嫁過去也沒味道。

  追求名門望族的女兒,那多痛苦,男人的最終目的恐怕不是攀龍附鳳。我的合作人說我「過份少年老成」。我想我只是安份守己。

  風雨不改地,我到記者俱樂部去吃午餐,有時候看到她在吃冰淇淋,有時候看到她在吃蛋糕。她非常喜歡甜品,很多時候,她只叫一客水果,大概是體重上升了。

  日子枯燥無味地過去,我心裡想,到五十歲的時候,我難道還坐在這裡嗎?不行,我要有所行動。

  人們說:「喜歡的人不要太過接近。」

  我與她不算接近吧?我們相隔還有好幾張檯子。

  我召來侍者,問:「那位小姐,她是會員?」

  「不,她不是會員。」

  「不是會員,怎麼老來吃午餐?」

  「她簽另外一個會員的號碼。」

  「可以這麼做?」

  「不可以,但是陳先生在下午總是來補簽的。這麼熟……」

  「陳先生?什麼陳先生?」

  「中華晚報的陳先生。」

  「呵,她可是這張晚報的記者?」

  「不清楚。」

  「OK。她總是一個人吃飯的嗎?」

  侍者不懷好意的笑,「先生,你也天天在這兒,你總比我清楚。」

  忽然之間我連脖子都漲紅了,你瞧,我真不是吊膀子的人才。正規的做法:我應該鼓起勇氣走到那邊檯子去,問她:「小姐,我能坐下來嗎?」

  可是有百份之五十的機會,她會說:「不。」

  那時候,我連隔三張檯子看她午餐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多慘,我不能冒這種險。

  妹妹從害裡回來,帶回來一籮筐的木質雕刻,送了好幾個給我,替我裝飾辦公室。

  我說:「你的錢花光了,可別向我借,我不會借給你的。」

  「放心,才花不光。」她問:「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

  「這幾天,悶得慌。」

  「有什麼進展沒有?」

  「沒有。」

  「我是你,天天到那個鬼地方吃那種午餐就已經悶死了。連礦泉水都沒有,罐頭柚子汁,罐頭芝土沙律醬,你真悶,應該把她帶出去好點的地方吃午餐。」

  我看著妹妹笑,「親愛的妹妹,今天你願意陪我到那個破地方去吃午餐嗎?」

  妹妹沉默一會兒。「你知道嗎?其實你並不想真正認識她,你這樣就很高興。她只不過是你的精神寄託,你把你一切瑣碎的不滿在她身上化解,她是完美的象徵,你心目中的安樂鄉,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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